死一般的沉寂瞬间笼罩了这片刚刚经历过杀戮的林间空地。暮色如一块巨大的黑布,缓缓将天地笼罩,血腥味愈发浓重,仿佛一层阴霾,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占江龙胸膛剧烈起伏着,那压抑的怒火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随时可能爆发。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那双在暮色中闪烁着骇人凶光的眼睛,如同锁定猎物的毒蛇,精准地刺向了那个还跪在血泊中干呕、脸上糊满血污与秽物的章明仁。
占江龙一步步走过去,沉重的皮靴踏在浸血的土地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噗噗”声,仿佛是死神的脚步声。他在章明仁面前停下,巨大的阴影将后者完全笼罩,如同恶魔降临。
冰冷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如同西伯利亚的寒风刮过:
“小子。”
章明仁艰难地抬起头,透过糊住眼睛的血污,对上那双深渊般的眸子,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到头顶,浑身冰冷如冰窖。
“认得那个叫…伊万诺夫…的俄国佬吗?”占江龙的声音很轻,却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章明仁的心脏。
伊万诺夫!那个在码头上用镶银马鞭抽打苦力、如同驱赶牲口的俄国商人!那个有着鹰钩鼻和冰冷蓝眼睛的恶魔!还有…娜塔莎…那双在阁楼窗户后一闪而过的、充满恐惧和求救的碧色眼眸!如同闪电般划过章明仁的脑海!
章明仁的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咽喉。最终,在占江龙那令人窒息的注视下,他艰难地、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一抹极其残酷、极其冰冷的笑意,缓缓在占江龙虬髯遍布的脸上绽开,如同地狱之花的开放,散发着令人胆寒的气息。
“很好。”他吐出两个字,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预兆,让所有土匪都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窜起。
占江龙猛地转身,大氅在血腥的晚风中猎猎狂舞,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宣告末日的号角,响彻死寂的山林:
“既然官家的银子被毛子截了胡…那咱们就改道!去‘拜访拜访’这位尊贵的…伊万诺夫老爷!”
“抄家伙!上马!”
“目标——俄国商站!”
“俄国商站”四个字,如同惊雷,狠狠劈在章明仁早已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上!他眼前猛地一黑,布鞋深处那枚冰冷的怀表,仿佛瞬间变得滚烫,几乎要灼穿他的皮肉!娜塔莎!
冰冷的命令如同鞭子抽打在疲惫的队伍上。马头纷纷调转,朝着北边俄国商行所在的贸易区疾驰而去。章明仁被粗暴地推搡到队尾,由赵奎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死死盯着。他趁机用衣袖狠狠擦拭脸上半干涸的血迹,那粘稠的腥气混合着胃酸的苦涩,不断提醒着他刚刚经历的地狱。抢劫官银已是滔天大罪,现在竟要去动俄国人的商行?那无异于虎口拔牙,自取灭亡!
可另一个声音在心底嘶吼:那些银子本就是民脂民膏!俄国人伊万诺夫更是盘剥压榨、草菅人命的恶霸!娜塔莎惊恐的眼神再次刺痛了他…这念头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一丝扭曲的“正义感”,但随即被更深的恐惧和罪恶感淹没。他到底在做什么?
“小兔崽子,发什么呆?想找死?!”赵奎的怒斥伴随着一记狠推,差点将他掀下马背。章明仁闷哼一声,稳住身形,手指却下意识地、极其隐蔽地触碰了一下脚踝处——破布鞋里,那枚冰冷的怀表紧贴着皮肤,里面藏着的薄如蝉翼的俄国商行布防图,是他此刻唯一的、渺茫的希望之光。
队伍在一处避风的山坳短暂休整。暮色四合,山风呜咽,吹不散弥漫的血腥味。占江龙高大的身影立在岩石上,如同山魈。他突然朝章明仁勾了勾手指。
章明仁心头猛地一跳,强自镇定地走过去。
“小子,”占江龙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穿透力,目光锐利如刀,刮在章明仁脸上,“那天在码头…你为什么拼了命也要救那个俄国小姑娘?”
章明仁呼吸一窒,全身肌肉瞬间绷紧。他强迫自己迎上那双深渊般的眼睛,声音尽量平稳:“是…她…她不是坏人。她叫娜塔莎,是…是被迫的。”他不敢多说,生怕暴露更多。
“呵…”占江龙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笑,那笑声在暮色中显得格外阴森,“知道那丫头现在在哪吗?”
章明仁的心瞬间悬到了嗓子眼,他强忍着追问的冲动,只是用力地摇了摇头,眼中流露出真实的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我派人,把她送走了。”占江龙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却像惊雷在章明仁耳边炸响。“往南边…那边有专门跟俄国毛子对着干的‘胡子。”
“您…您为什么帮她?!”章明仁脱口而出,震惊完全盖过了恐惧。这太不合常理了!一个凶名赫赫的土匪头子,为何要救一个俄国女孩?
占江龙没有回答,他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暮色中闪烁着难以捉摸的光芒,仿佛透过章明仁看到了更久远的过去。他沉默了片刻,突兀地抛出一个完全不相干的问题,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凝固的平静:
“林小蝶…她还好吗?”
“林小蝶?!”章明仁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这名字从占江龙口中说出,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诡异和冲击!“您…您认识我…我大妈?!”
他声音都变了调。通顺镖局的夫人,一个深居简出的妇人,怎会与这关东巨匪扯上关系?
占江龙脸上那复杂的神情一闪而逝,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他迅速恢复了惯常的冷硬,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哈尔滨城通顺镖局的大夫人,道上谁人不知?好了,收起你那点心思。”
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几乎遮蔽了最后一点天光,不容置疑地命令道:“准备出发!天黑前,必须摸到贸易区的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