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的山林,寒意刺骨。望远镜和夜视仪的视界里,otS-44营地像一幅静止的、覆盖着灰尘的立体画。
狙击组的山脊阵地上,时间随着每一次呼吸和心跳缓慢流逝。
塔莉娅的手指因为长时间按压在观测镜的调节钮上而微微发麻,但她的神经绷紧到了极限。
那个西侧木屋里的微弱热源和一闪而过的反光,像一根无形的针,扎在所有人的意识里。
通讯频道里,只有突击组交替掩护移动时,衣料摩擦植被和靴子踩过碎石的细微声响被刻意压低,以及偶尔极简短的确认手势代码被转化为短促的气声。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就在突击组即将完全展开,准备从两个方向突入营地核心区域的时刻,异变突生。
一阵由远及近、刻意压抑但依然清晰的引擎轰鸣声,从营地北侧那条几乎被荒草淹没的废弃土路尽头传来。
“有车来了。”盖尔斯(乌鸦)的声音依旧平静,但枪口已经从木屋窗口移开,转向了道路入口。
月光下,一辆深色的、没有明显标识的吉普车颠簸着驶入营地空地,车灯只开了近光,光束在荒草和废墟上扫过。车辆停在了工棚前方。
车门打开,两个人影迅速跳下。其中一个身材微胖,穿着不合身的平民夹克,动作慌张,正是照片上的马尔科姆·布洛克上校。另一个则精干警惕,穿着战术背心,手持一支短突击步枪,显然是科伦方面的接应人员。布洛克的妻儿似乎还留在车内。
“目标确认。”约尔的声音在频道中响起,带着一丝冰冷的确认,“布洛克,一名武装护卫。准备……”
他的话还没说完,引擎声再次传来,而且更响、更密集。
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
在吉普车后方,两辆涂着南方政府军标准沙漠迷彩、顶部架设着m2hb重机枪的军用卡车,沿着同一条土路,轰鸣着驶入营地,卷起漫天尘土。
卡车的帆布篷被掀开,全副武装的南方军士兵敏捷地鱼贯跳下,迅速以车辆和工棚为掩体展开防御队形。
粗略一数,超过四十人。除了标准的m4A1卡宾枪,队伍中还出现了两挺m240通用机枪的三角架,以及至少两具At-4反坦克火箭筒。
几个看似军官或士官的人正在用手势和低声命令组织布防。
这不是接应,这是护送。一个加强排的兵力。
塔莉娅的观测镜里,目标区域的热源信号瞬间从两个变成了密密麻麻一片,而且火力配置远超预期。她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见鬼……”频道里传来伊戈尔(工程师)低低的咒骂,“信号屏蔽……他们可能用了车载干扰器,我刚才没持续捕捉到车队通讯……”
约尔的声音没有丝毫犹豫,果断而冰冷:“行动取消。重复,行动取消。所有人,保持静默,按原路撤回LZ-1、LZ-2集合点。不要暴露,不要交火。这是命令。”
命令清晰无误。敌我力量对比悬殊,地形不利,突击组已过于靠近营地,强行行动等于自杀,而且无法保证在敌方重火力下能完成任务核心——销毁或夺取名单。
作为经验丰富的指挥官,约尔的选择符合特维拉特种部队的作战条令:在任务目标无法达成且存在被全歼风险时,优先保存有生力量。
“熊,带人退。乌鸦,监视,掩护撤退。”约尔继续下令。
“明白。”瓦西里(熊)和盖尔斯(乌鸦)同时回应。
突击组开始如同出现时一样,悄无声息地向后缩回树林的阴影中,动作甚至比来时更谨慎。
然而,就在塔莉娅强压下心中的失望和紧张,准备跟着盖尔斯收起观测设备后撤时,她看着下方营地里那些正在布置防线的南方军士兵,看着那个被严密保护起来的布洛克,以及想象中那份名单落入科伦手中后,可能导致的数十名北方棋子被清洗、整个南方情报网崩溃、更多特维拉和北方人员牺牲的景象……
一股热血混杂着学院里灌输的责任感和某种理想主义的冲动,猛地冲上了她的头顶。
“准尉!”塔莉娅的声音第一次未经允许,直接冲进了小队加密频道,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颤抖,“我们不能撤!名单……那份名单如果落到他们手里,我们的人会死!会死很多人!我们费了这么大劲来到这里,难道就这么看着他们把东西拿走吗?我们可以……可以等他们分散,或者找机会远程狙杀布洛克,摧毁他携带的设备……”
“闭嘴,准尉!”约尔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和怒意,“这是命令!你以为你在玩学院里的战术游戏吗?下面是一个齐装满员的加强排!有重机枪,有反装甲武器!我们强行攻击,除了把‘旗帜’小队全部葬送在这里,不会有任何结果!你想害死所有人吗?立刻执行撤离命令!”
塔莉娅被吼得浑身一颤,脸色煞白,但嘴唇紧抿,蓝灰色的眼睛里依然闪烁着不甘。
旁边的盖尔斯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手上拆卸狙击步枪脚架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伊戈尔已经收起了监听设备。波尔勒(医生)拉了她一把,示意她跟上。
就在这撤退与坚持的短暂对峙、小队内部气氛降至冰点的刹那。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猛烈爆炸,毫无征兆地在营地中央炸响!
爆炸点正是其中一辆刚刚停稳的南方军卡车!炽热的火球冲天而起,瞬间将卡车连同周围几名士兵吞没,破碎的金属零件和人体残肢在火光中四散飞溅。
巨大的冲击波震得地面颤抖,连远处山脊上的塔莉娅都能感到气浪扑面而来。
突如其来的袭击让营地里的南方军瞬间大乱。幸存者惊恐地喊叫着,本能地趴倒在地或寻找掩体,机枪手慌乱地试图操作武器,但根本不知道袭击来自何方。
“什么情况?!”约尔的声音在频道里响起,充满了惊愕。
这绝不是“旗帜”小队干的。
紧接着,更加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砰!”
一声清脆但经过消音处理的步枪射击声,从与“旗帜”小队所在山脊截然不同的、更靠近营地南侧的密林中传来。
一名刚刚从爆炸中爬起来、试图指挥士兵的南方军少尉,脑袋猛地向后一仰,额头上爆开一团血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砰!砰!”
又是两枪。两名操作m240机枪的士兵几乎同时被击中胸口或头部,倒在机枪旁。
枪声极其有节奏,冷静得可怕。每一枪响起,就必然有一名南方军士兵倒下,而且往往选择的是军官、机枪手、火箭筒手等关键目标。射击角度刁钻,子弹仿佛来自四面八方,又仿佛无处不在。
南方军彻底陷入了恐慌。他们朝着枪声大致传来的方向盲目扫射,子弹打在树木和岩石上噼啪作响,却无法压制那神出鬼没的冷枪。
“狙击手!不止一个!找掩护!”南方军的吼叫声隐约传来。
“旗帜”小队的所有人,包括经验最丰富的约尔和瓦西里,都停下了撤退的动作,惊疑不定地观察着下方地狱般的景象。
他们凭借丰富的经验试图定位袭击者的位置,但失败了。
那些枪手的隐蔽和射击技术高超得令人心悸,移动轨迹毫无规律,与黑暗和地形完美融合。
“不是我们的人……也不是北方军或南方军……”伊戈尔(工程师)喃喃道,眼睛盯着热成像仪,上面除了混乱的南方军热源,几乎找不到清晰稳定的袭击者信号,“他们的红外信号控制得非常好……用的可能是顶级的热屏蔽材料,或者……机动太快,我们的设备刷新率跟不上。”
塔莉娅已经惊呆了,她从未见过如此高效、冷酷且诡异的单方面猎杀。这完全颠覆了她对战场和特种作战的认知。
清理持续了不到十分钟。
四十多名南方军士兵,在最初的爆炸和随后的精准狙击下,死伤超过三分之二。
剩下的少数人要么重伤失去了战斗力,要么蜷缩在掩体后瑟瑟发抖,连头都不敢露。
那辆吉普车早就被打成了筛子,布洛克和他的接应人员生死不明。整个营地弥漫着浓烟、火光、血腥味和绝望的哀嚎。
然后,袭击者现身了。
四个穿着与环境色完美融合、裁剪利落的特制伪装服的身影,如同从阴影中渗出来一般,出现在营地边缘。
他们的装备混杂而实用:一人手持加装高倍镜和消音器的blaser R93狙击步枪;一人端着看似老旧但保养精良、加装了现代瞄具的VSS Vintorez微声狙击步枪;第三人则端着一支怪模怪样、似乎是多种武器部件拼凑而成但透着危险气息的突击步枪;第四人似乎负责警戒,手持一支短管霰弹枪,腰上挂满了各种工具和爆炸物。
他们的动作默契而高效,两人一组,交替掩护,快速而谨慎地穿过营地,检查尸体,补枪,并朝着吉普车残骸和布洛克可能的位置移动。
“‘特遣队员’……”约尔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恍然,以及更深层的忌惮。
他认出了这种风格,这种在卡莫纳缓冲区“暗区”独有的、将生存本能、实用主义和无视常规发挥到极致的作战方式。
年初那次与特遣队员“福建龙”小队的合作经历,让他对这些“本地专家”有着深刻印象。
就在这时,“旗帜”小队所有人的耳机里,突然响起一阵轻微的电流干扰声,随后,一个低沉、略带沙哑、带着明显卡莫纳东部口音的声音,未经授权地切入了他们的加密通讯频道:“约尔队长,你好。”
除了塔莉娅一脸茫然和震惊,小队其他老队员的脸色都微微变了。
他们认出了这个声音——正是年初合作时,那支特遣小队的队长,“福建龙”!
约尔深吸一口气,按住通话键,用尽量平静的语气回应:“‘福建龙’。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们……怎么发现我们的?”
他心中充满疑问。特遣队员的出现或许可以解释为他们也盯上了布洛克和名单,工人党的情报网络同样需要防范渗透和清理叛徒,但他们是如何精准定位“旗帜”小队潜伏位置,甚至能侵入这套理论上安全等级不低的特制通讯系统的?
耳机里传来“福建龙”似乎带着一丝淡淡笑意的声音,但听起来更像是某种自嘲:“用了点自制小玩具,不值一提。倒是你们,来‘清理门户’?”
他没有直接回答约尔的问题,但这句话已经默认了他们拥有某种探测或监听手段。
约尔看了一眼下方正在快速搜索吉普车残骸的特遣队员,沉声道:“我们的任务目标是‘鼹鼠档案’。必须确保它不被科伦得到。”
“巧了,”“福建龙”回答,“我们接到命令,不能让这份名单落到南边手里,也不能让它被任何人带出缓冲区。看来,我们目标一致。”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观察下方队友的进展,然后继续说道:“名单的存储设备,我们的人找到了,在布洛克尸体上,已经物理损坏。他的接应者也死了。剩下的南方军,没有活口能带走有效信息。”
约尔心中一紧,但同时也松了口气。物理损坏通常意味着数据极难恢复,尤其是如果特遣队员用了他们的“土办法”的话。任务的核心目标,以这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被第三方完成了。
“你们……怎么知道布洛克会来这里?还有这支南方军护送队?”约尔忍不住追问。工人党的情报能力似乎比他估计的还要深入。
“福建龙”的声音变得有些含糊:“……我们有自己的耳朵和眼睛。另外,科伦和南边某些人的交易,动静不小。至于这些大兵,”
他语气里透出一丝不屑,“他们太吵了,车队进山的时候,几十公里外都能‘听’到。我们只是……比你们早到了一会儿,顺便准备了点‘欢迎仪式’。”
他所谓的“听”,显然不是指普通的听觉。约尔怀疑他们可能拥有极其灵敏的地面震动传感器网络,或者通过监听南方军内部松懈的无线电通讯获得了情报。
“现在,”“福建龙”的声音严肃起来,“约尔队长,你们的‘清理’任务算是完成了。但这里很快会变得很‘热闹’。爆炸声和枪声传得很远,不管是北边还是南边,很快都会有反应部队过来查看。我建议,你们该走了。我们也该‘消失’了。”
约尔知道他说得对。此地不宜久留。虽然名单问题意外解决,但“旗帜”小队的行踪可能已经暴露,必须尽快撤离。
“明白。感谢……协助。”约尔最终说道,这句感谢说得有些复杂。
没有特遣队员的介入,他们要么冒险强攻损失惨重,要么只能眼睁睁看着名单被带走。
“不客气。各取所需。”“福建龙”的回答很干脆,“通讯频道五秒后切断。祝你们返程顺利。另外……”
他似乎在最后一刻想起了什么,补充了一句,语气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约尔队长,卡莫纳的水越来越浑了。看好你的新兵蛋子,别让她……太早被淹死。”
话音落下,通讯频道里传来“咔哒”一声轻响,那个陌生的声音消失了,只剩下熟悉的、小队内部的通讯静默背景音。
塔莉娅听到了最后那句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她知道“新兵蛋子”指的是自己。
约尔没有理会塔莉娅的反应,立刻在频道中下令:“全体注意,任务变更。目标已由第三方达成。现在,以最快速度,无声撤回各自LZ点。直升机将在预定时限接应。行动!”
没有时间复盘或讨论。训练有素的“旗帜”小队成员立刻行动起来,将所有的震惊、疑问和一丝被“抢了风头”的微妙情绪压下,迅速而有序地沿着预定路线撤离山脊。
下山途中,塔莉娅跟在盖尔斯身后,脑海中反复回放着刚才那血腥而高效的一幕,以及那四名如同暗夜鬼魅般的特遣队员的身影。
学院里教授的一切关于正面交战、火力压制、战术协同的理论,在那种近乎艺术般的隐秘猎杀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笨重。
她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在卡莫纳这片土地上,存在着一种截然不同的、更加原始也更加致命的战争规则。
约尔在队伍中间,脸色沉静,但内心波澜起伏。特遣队员的出现和表现,再次印证了卡莫纳局势的复杂性。
工人党的触角和对“暗区”的掌控力,远超莫斯科和许多人的估计。
他们不仅能在正面对抗科伦支持的南方军,还能在情报战和特种行动领域展现出如此惊人的能力。
那个所谓的“自制小玩具”能侵入己方通讯,更是敲响了警钟。
白狼联队和总部,需要重新评估工人党的技术能力和潜在威胁了。
同时,这次意外的“合作”,也可能为未来与工人党在某些灰色地带的有限协作,打开一道微妙的缝隙。当然,前提是莫斯科认为有必要且可控。
两架米-8直升机准时在预定的LZ点接应了“旗帜”小队,迅速拉起,消失在黎明前最黑暗的夜空,朝着北方控制区返航。
机舱内,发动机的轰鸣掩盖了大部分声音。队员们沉默地检查装备,或闭目养神。塔莉娅看着窗外逐渐泛白的天际线,心中五味杂陈。
她的第一次实战任务,以这样一种离奇的方式“完成”了。
没有开一枪,却目睹了一场震撼灵魂的猎杀,也隐约触碰到了这场战争水面之下,更加幽深诡谲的暗流。
约尔靠在舱壁上,点燃了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烟雾在机舱灯光下缭绕。他想起“福建龙”最后那句话。
“卡莫纳的水越来越浑了……”
是啊,越来越浑了。科伦、特维拉、北方政府、南方政府、工人党、迪克文森……还有无数像特遣队员这样游走于灰色地带的“非标准”力量。
这片土地就像一片巨大的、充满暗流的沼泽,表面平静下是致命的杀机和不可预测的漩涡。
而“旗帜”小队,和他这个所谓的“英雄”队长,也不过是这片沼泽中,努力挣扎着完成自己任务、同时尽力不被吞噬的求生者之一。未来的路,只会更加艰难和不可预测。
直升机迎着初升的朝阳,飞向北方。下方,欧特斯山脉苍茫的轮廓逐渐清晰,那片刚刚发生过短暂而残酷交锋的废弃营地,重新被寂静和晨雾笼罩,仿佛一切从未发生。只有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硝烟和血腥味,以及那片狼藉的残骸,无声地诉说着暗夜中那场不为大多数人知晓的、关乎名单与背叛的生死角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