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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清河镇归来已过数日,天衍宗内山岚依旧,云雾缭绕于七十二峰之间,看似仙气缥缈,平静无波。然而,这平静之下,暗流汹涌。关于楚长老及其身边那位突然出现的“特殊”弟子的流言,非但没有随着时间平息,反而像春雨后的野草,疯狂滋长,演变出诸多光怪陆离的版本。

最初,人们私下议论,带着暧昧与鄙夷,将萧沉定位为楚长老的“炉鼎”,以其卑微之躯,侍奉长老左右,行那不可言说之事。楚长老性情冷僻,修为高绝,多年不近男女之色,突然收了一个年轻男子,难免引人遐想。

但很快,这说法受到了挑战。有当日同在清河镇的外门弟子隐约提及,楚长老对这名弟子似乎并非单纯的“宠爱”,态度堪称恶劣,而那弟子,在应对魔修时,似乎也并非全无还手之力,只是具体情形被长老下了封口令,无人敢细说。

于是,流言的风向开始偏转。“炉鼎”之说渐渐被“深藏不露的高手”所取代。有人信誓旦旦地说,曾见那弟子深夜于后山练剑,剑意之凛冽,竟不输内门精英;又有人说,此子定是楚长老秘密培养的“秘密武器”,准备在不久后的宗门大比上一鸣惊人。

然而,最富戏剧性、也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却是那个掺杂了爱恨情仇的猜测“因爱生恨、强取豪夺的禁脔”。在这个版本里,楚长老对萧沉求而不得,或因爱生妒,遂以强力将其禁锢身边,折其傲骨,毁其前程,日日折磨,又夜夜缠绵,极尽虐恋之能事。这说法荒诞不经,却因满足了众人对高位者隐秘之事的窥探欲而流传最广。

流言蜚语如同无形的风,吹遍了天衍宗的每一个角落,自然也钻入了风暴中心的两人耳中。

我对此嗤之以鼻,甚至懒得动用长老权威去弹压,些许流言何足挂齿。只是偶尔听到禁脔二字时,眼底会掠过一丝极淡的嘲讽,以及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烦躁。

而萧沉,他仿佛真的成了一块沉入深潭的石头,对外界的喧嚣置若罔闻。他依旧沉默、恭顺,行走在倾云峰的石阶上,低着头,敛着眸,承受着或好奇、或怜悯、或鄙夷的目光,如同穿着一件无形却厚重的枷衣。

我们之间的关系,陷入了一种微妙而紧绷的平静。那层因清河镇并肩而短暂破裂的坚冰,重新凝固,但冰层之下,已不再是纯粹的寒冻,有潜流在暗自涌动。

我依旧会吩咐他处理各种琐碎事务,端茶递水、整理浩瀚如烟的书阁、甚至铺床叠被。这些带着折辱意味的命令,我下达得理所当然。他依旧恭顺应下,一丝不苟地完成,只是那层卑微的伪装下,曾经的隐忍与麻木,似乎被一种更深沉的沉寂和专注所取代。

尤其在教导一事上。

那日在外门演武场,我一时兴起的指导,仿佛打开了一个隐秘的缺口。我开始有意无意地将一些宗门内低阶弟子普遍遇到的修炼难题、或是某些晦涩难懂、连内门弟子都头疼的功法典籍丢给他,美其名曰“考较你的悟性”,实则近乎明目张胆地让他整理注解,甚至拟定解决方案。

他对此展现出惊人的投入和近乎妖孽的天赋。

常常是我于深夜处理完宗门公务,揉着眉心走出主殿,发现偏殿的灯火还倔强地亮着,在清冷的夜色中晕开一小圈昏黄的光晕。推门进去,便见他伏在案前,身形在宽大衣袍下更显单薄,正伏案疾书。案头堆满了灵力流转的玉简和墨香未干的的书卷,他眉头紧锁,薄唇缺乏血色,时不时掩唇发出压抑的低咳,肩胛骨随着咳嗽轻轻颤动,显然又在透支本就未完全康复的心神。

“还不休息?”我的声音总是冷不丁地响起,打破一室寂静。

他起身,宽大的衣袖下遮挡了案上写到一半的批注或推演图,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弟子,马上就好。”

我走过去,径直抽出他压在手下的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关于“星罗步法”第三重灵力运转节点的优化推演,线条勾勒精准,灵力回路设计精妙绝伦,甚至在某些关键处,其思路之奇诡,效果之卓着,隐隐超越了我所知的原版秘籍。

“逞能?”我扫过他愈发憔悴、眼下的青黑挥之不去的脸色,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不善。

他低下头,脖颈弯出一道柔顺却隐含韧性的弧度,声音更低:“弟子,只是想为师尊分忧。”

“分忧?”我将那张价值连城的推演图随意拍回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你若累垮了,这些琐事,难道要本座亲自来做?”

他怔了怔,长睫如蝶翼般微颤,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沉默片刻,低声道:“弟子知错。”

认错总是飞快,态度总是恭顺。可下一次,当我深夜抬眼望去,偏殿那一点昏黄的灯火,依旧会固执地亮到子时过后。那灯火,像一根细微的针,时不时刺一下我心底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我们之间的话语依旧不多,但那种纯粹的折辱和恨意,已悄然变质。一种更复杂的、掺杂着愧疚、探究、不自觉的关心和重重未解心结的情绪,在无声的教导、沉默的承受、灯火的守望与偶尔的言语交锋中,暗暗流淌,形成一张无形而黏稠的网,将我们缠绕其中。

这日,春光明媚,透过雕花木窗棂,在主殿光滑如镜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正在翻阅他昨日呈上的、关于改良低阶弟子引气入体方法的论述。条理之清晰,见解之独到,对不同资质弟子适配性的考量之周全,远超药堂那群倚老卖老的庸才耗费数年编纂出的典籍。不得不承认,萧沉于修行一道上的悟性,堪称惊才绝艳。

殿外传来恭敬的通传声,温瑾瑜到了。

他依旧是一身纤尘不染的月白药袍,玉冠束发,温润如玉,手持一个一看便知价值不菲的灵玉盒,步履从容地踏入殿内。他身上总是带着一股淡淡的、清雅的药香,与我这倾云峰肆意的戾气格格不入。

“楚长老。”他含笑行礼,目光温和地落在我手中那份墨迹犹新的论述上,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熟稔与关切,“看来长老忙于教务,夙兴夜寐,瑾瑜此来,是否打扰了?”

“温谷主何事?”我放下手中的纸张,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对于这位医术超群、交友广阔、在宗门内人缘极佳的药王谷谷主,我向来保持着距离。

“前日遣人送来的‘清心凝脉丹’,想必以长老的性子,并未服用。”温瑾瑜笑容无奈,带着几分早已料到的了然,将手中玉盒轻轻放在我身前的紫檀木案上,“今日瑾瑜特来复诊,看看长老此前灵脉的些许滞涩可还安稳?另外,也备了些温养经脉、凝神静气的上好药材,或许,对长老那位身体似乎尚未痊愈的弟子,也有所助益。”

他的话滴水不漏,关切之情真挚自然,无论是作为医者对“病人”的负责,还是作为同门对长老及其门下弟子的照拂,都挑不出错处。

我尚未开口,偏殿的门帘被一只骨节分明却略显苍白的手轻轻掀起,萧沉端着一盏刚沏好的灵茶走了出来。他步履轻缓,低眉顺目,试图将茶盏悄无声息地放在我手边后便退下。然而,看到殿内站着的温瑾瑜,他脚步几不可查地一顿,随即垂眸敛目,姿态愈发恭谨,将茶盏轻轻放下,便欲无声退向角落,仿佛要融入殿柱的阴影里。

“萧沉师弟。”温瑾瑜却温和地叫住了他,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落在他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颊和略显单薄的身形上,“多日不见,你气色似乎仍不太好。上次让楚长老转交给你的丹药,可还对症?若仍有不适,千万莫要讳疾忌医,让师兄为你看看脉象如何?”

萧沉的身体微微一僵,定在原地。他没有立刻回答,也没有像往常一样下意识地看向我寻求示意,只是垂着眼,盯着自己的布鞋鞋尖,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

温瑾瑜的笑容依旧温和,如春风拂面,却带着一种常年身居高位、不容拒绝的坚持。他上前一步,月白药袍的袖摆微动,修长的手指便欲自然而然地探向萧沉垂在身侧的手腕。

那指尖凝聚着精纯的木系灵气,带着治愈与探查的力量,眼看就要触碰到萧沉腕间苍白的皮肤。

“不必了。”

我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清晰的、不容置疑的阻隔意味,如同在两人之间划下了一道无形的界限。

温瑾瑜探出的手,堪堪停在距离萧沉手腕仅一寸之遥的半空。

萧沉猛地抬起头,第一次在温瑾瑜面前显露出明显的情绪,直直地看向我,似乎不敢相信方才那带着维护意味的话语是出自我的口中。

我甚至没有看他们,只是端起那盏萧沉刚奉上的灵茶,凑到唇边,轻轻抿了一口。水温恰到好处,茶香清冽悠长,是他用了心、掌握了火候沏的。一股微暖的灵力顺着喉间滑下,抚平了心底一丝莫名的躁动。

“他的伤,我自有分寸。”我放下茶盏,白瓷底与紫檀木案接触,发出清脆的轻响。目光抬起,平静无波地看向笑容微滞的温瑾瑜,“不劳温谷主费心。”

温瑾瑜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虽然依旧维持在“温润”的范畴,但眼底深处,终究是掠过了一丝极细微、难以捕捉的冷意。他从善如流地收回手,姿态依旧优雅,仿佛刚才那略带强硬的探试从未发生。

“是瑾瑜唐突了。”他微微颔首,语气听不出丝毫愠怒,“只是医者父母心,见令高足似乎元气未复,不免多嘴一句。既然如此,这些药材还请长老收下,或能有些用处。”他再次将那个精致的玉盒向我推近了几分,语气依旧温和,却不再看萧沉一眼,仿佛他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甚至不值得多费眼神的物件。

“嗯。”我淡淡应了一声,算是收下,既未道谢,也未推辞。

温瑾瑜又神色如常地寒暄了几句宗门近况,言语间依旧风趣得体,片刻后,便告辞离去。殿内重新剩下我和萧沉,空气中却仿佛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尴尬与凝滞。

他依旧站在原地,低着头,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殿内安静得能听到窗外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以及他略显急促又努力压抑的呼吸声。

这沉默令人不适。

我重新拿起那份关于引气入体的论述,目光落在某一处,语气听不出喜怒,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对峙从未发生:“还杵着做什么?你这关于‘气海璇玑’与‘紫宫穴’联动以加速灵力吸收的设想,依据何在?去藏书阁第七层,将《星脉流转注疏》的原典玉简找来,仔细印证,明日将心得呈上。”

这是明显的支开,也是生硬地转移了话题。藏书阁第七层非核心弟子不得入内,寻找那冷僻的《星脉流转注疏》更需费一番功夫。

他猛地抬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松了口气的释然,有任务下达后的沉静,也有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类似于微光?或许是我看错了。

“是,师尊。”他低声应下,声音比往常似乎清亮了些许。他躬身行礼,然后转身,快步走向殿外,那脚步,似乎比往日里沉重压抑的步子,轻快了些许。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外明亮的春光里,目光回落在那只被留下的、精致华美的玉盒上,眉头几不可查地蹙起。

温瑾瑜的关切,表面上无可指摘。他医术高明,在宗门内声望卓着,对人温和有礼,无论是出于医德还是同门之谊,他的行为都合情合理。但……那份过于自然的、试图越过我直接接触、探查萧沉的行为,那温和表象下不容置疑的强势,却像一根细微的刺,扎在我心底,生出几分不易察觉的不快与警惕。

而我方才,那近乎本能般的、未加思索便脱口而出的维护……

我将手中那份论述不自觉地捏紧,纸张边缘因用力而微微起皱。

萧沉,你究竟,给我下了什么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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