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匙悬在唇边,粥的雾气,带着谷物的甜香。
却像一团无形的棉絮,堵住了沈妄的喉咙。
他没有张口,也没有用僵硬的沉默来对抗。
沈妄伸出两根手指,捏住了那只银质的汤匙。
力道很轻,态度却异常坚定。
他将汤匙从自己唇边,一寸寸,推开。
秦彻的手臂顺着他的力道后撤,没有一丝一毫的勉强。
“哐。”
汤匙落回碗里,轻磕在骨瓷上。
声音清脆,宣告了这场投喂游戏的终结。
秦彻注视着他,脸上是那种近乎神性的包容。
好像沈妄无论做什么,都是对的,都是他应得的。
沈妄也看着他,那双死灰般的眼底,竟重新燃起了一星冰冷的火。
“我想知道。”
沈妄开口,声音很轻。
“你到底……都看到了什么?”
秦彻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停滞。
他握着碗的手指收紧,手背上淡青色的脉络微微凸起。
一秒,两秒。
一种难以形容的光亮,从他漆黑的眼底深处炸开,带着毁灭般的狂喜。
沈妄在经历了最激烈的沉沦后,终于,主动向他敞开了一道缝隙。
一道通往神明最隐秘、最黑暗的过去。
他被允许了,可以用那些他珍藏了无数个日夜的、肮脏又虔诚的窥探,去重新定义神明的现在。
“好。”
秦彻应声,放下碗。
拉动椅子,沉重的黑檀木与大理石地面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他靠得更近,膝盖几乎与沈妄相抵。
雪松与皂角的干净气息,再次将沈妄密不透风地包裹。
“你想从哪里开始听?”
沈妄没回答,用一片死寂的沉默,作为通行证。
秦彻懂了。
他笑了,不是嘴角上扬,而是整个胸腔都在共鸣,发出满足的、低沉的愉悦。
“那就从……你七岁那年夏天开始吧。”
他的声音很低,像在讲述一个古老的故事,每一个音节都淬着蜜。
“沈家老宅后花园,最大的那棵香樟树下,你捡到了一只翅膀受伤的雏鸟,是只麻雀,胸口有一小撮白毛。”
沈妄的身体,骤然绷紧。
那个夏天……那只鸟……
是一个连他自己都已遗忘在记忆深处的,属于七岁孩童的、微不足道的秘密。
秦彻的叙述还在继续,细节清晰。
“你怕管家骂,偷偷把它藏在树洞里,每天省下自己的糕点,捏碎了喂它,你叫它‘点点’。”
“有一次,你以为它快死了,急哭了,一个人蹲在树下,小声跟它保证,说你一定会治好它。”
秦彻停顿下来,用一种近乎贪婪的目光,描摹着沈妄脸上褪尽的血色。
“你当时的样子……很可爱。”
秦彻的话将沈妄的记忆打开,再将里面的血肉翻出来,放在阳光下展览。
喉咙里泛起食物混合着胃酸的腐败气味。
沈妄想吐,想把眼前这个男人的脸撕烂。
但他不能,强压下所有生理性的反胃与暴虐。
因为这份病态的讲述,是他唯一能抓住的,通往真相的绳索。
“后来呢?”
沈妄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平静得像个陌生人。
“那只鸟,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秦彻很享受这场问答。
“它的伤好了,在一个清晨飞走了,你找了它很久,不信它会离开,那天下午,你在树下坐了三个小时,直到晚霞烧起来。”
完全正确。
每个细节,都与他记忆深处那些斑驳的碎片,严丝合缝。
秦彻对他的渗透,远比他想象的更早,更彻底。
“你还知道什么?”沈妄继续问,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明的引诱。
“在我家……出事之前,你还看到了什么?”
他将我家两个字,咬得极轻。
像一片羽毛,落在了秦彻的心上。
秦彻眼中的光亮更盛。
沈妄在主动探寻那段最痛苦的记忆,并且,是在他的引导下。
“出事之前……”秦彻的指尖在光滑的餐桌上,无意识地敲击,陷入某种病态的沉醉。
“那段时间,你家的气氛很不对,你父亲的书房,灯总是亮到半夜。”
“我记得,大概是出事前一周,你父亲把你叫进书房,那是他第一次,对你发那么大的火。”
“因为你的格斗课老师告状,说你在对练时,差点失手打断了陪练的肋骨。”
沈妄的呼吸停了。
他记得。
父亲暴怒,罚他禁足,是他记忆里,父亲对他最严厉的一次。
可这件事,秦彻怎么可能知道?
书房里的谈话,一个外人,绝无可能听到。
“你被罚禁足,很不服气,半夜从窗户爬出去,在花园里坐了一夜。”
秦彻的唇角,逸出一丝极淡的笑意,“我知道,你不是赌气,你只是……不喜欢被关着。”
沈妄没说话。
他体内的血液,正在一寸寸地变冷。
一个恐怖的事实浮现。
秦彻讲述的这些细节,太过内部,太过清晰了。
这早已超出一个窥视者用望远镜所能获得的范畴。
他像一个幽灵,一个看不见的影子,飘荡在沈家老宅的每一个角落。
看着他成长,看着他叛逆,看着他一步步,走向那场早已为他准备好的毁灭。
“那段时间,有很多陌生的人和车,在你家附近。”
秦彻继续说,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你父亲的警惕性很高,他加派了保镖,还跟他的秘书,在书房里争执过好几次。”
沈妄的心脏,猛地一沉,抬起头,直直地看向秦彻。
“秘书?”
“对。”秦彻点头,似乎在回忆那人的长相。
“一个戴金丝眼镜,很斯文的中年男人,我听不清他们在吵什么,但声音很大,你父亲好像很信任他,但又对他有疑心。”
秦彻随口补充了一句。
“我记得,你父亲好像叫他……小刘?对,就是秘书刘。”
秘书刘。
刘伟。
这个名字,像一根无声的钢针,瞬间刺穿了沈妄的耳膜。
刘伟,他父亲最倚重的左膀右臂,在沈家工作了十几年,安静到没有存在感的男人。
沈家覆灭后,这个人就彻底人间蒸发了。
所有人都以为,他死在了那场大火里。
可现在,秦彻却说,在大火之前,他亲眼看到父亲在和刘伟激烈争吵。
这不可能。
秦彻,一个住在对街公寓的窥视者,怎么可能知道沈家书房里的争吵?
又怎么可能,如此清晰地,指认出那个早已被当成死人的,刘伟?
除非……除非他当时,就在沈家!
就在那间书房里!
一个念头,荒谬,冰冷,却无比清晰地浮现在沈妄的脑海。
秦彻还在低声说着什么,在描述那天沈妄穿着的校服,干净的白衬衫上有没有一丝褶皱。
沈妄一个字也听不见了。
他的所有感官,都被那两个字彻底占据。
刘伟。
这个名字,打开了一扇他从未想过要去触碰的,尘封已久的大门。
而门后,站着一个他从未真正认识过的,秦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