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准备后,一份以司马光主导、吕陶领衔、多名台谏官联署的《乞裁定宗室禄赐以正礼法疏》终于呈递御前。奏章洋洋洒洒数千言,引经据典,数据详实,锋芒直指宗室弊政:
定礼制:强烈要求依《周礼》及本朝故事,严格厘定各等宗室在婚、丧、祭、生辰等各项用度及赏赐标准,严禁僭越,将“恩赏”纳入“礼制”轨道。
行减法:明确重申并具体化“五世亲尽,宜降等直至同庶姓”的原则,大幅削减远支宗室待遇。
重教化:主张削减浮费,兴办宗学,加强对宗室子弟的教育考核,对学行优异者方予量才录用,改变滥赏滥荫。
在司马光《乞裁定宗室禄赐以正礼法疏》呈递的次日,赵顼并未立即将其下发朝议,而是亲自携带着这份墨迹未干的奏章,再次来到了太皇太后曹氏所居的慈寿殿。
这一次,他的神情不再是之前的“请教”,而是带着一种凝重、委屈,甚至有一丝恰到好处的“烦恼”。
行过礼后,赵顼并未直接提及奏章,而是先关切地问候了曹太皇太后的起居,闲话片刻家常。
待气氛融洽后,他才轻轻叹了口气,将司马光的奏章双手呈上,语气带着几分无奈和依赖:
“皇祖母,孙儿今日来,是有一件棘手之事,心中委决不下,特来请大娘娘圣断。”
曹太皇太后接过奏章,温和地问道:“官家如今已是九五之尊,何事如此为难?”
赵顼苦笑道:“正是前番与皇祖母商议的‘整肃宗室风气’之事。孙儿谨记大娘娘‘凡事依礼而行’的教诲,本意是令有司徐徐图之,拟定一个稳妥章程。
可谁知……唉,您看,这是资政殿学士司马光、知杂御史吕陶等人今日刚呈上的奏疏。”
曹太皇太后戴上眼镜,开始翻阅。随着阅读的深入,她的眉头渐渐蹙起。
奏章中那些“僭越礼制”、“赏赐无度”、“耗竭国用”的尖锐言辞,以及引经据典的激烈批判,显然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赵顼密切观察着她的神色,适时地在一旁用“无奈”的语气解释道:
“皇祖母,司马光此人,学问是极好的,性子也耿直,就是……就是言辞过于激烈,不懂转圜。
您看,他将问题说得如此严重,句句不离‘礼崩乐坏’,这……这要是传扬出去,天家颜面何存?宗室诸位叔伯兄弟,心中又该如何作想? 孙儿真是……真是投鼠忌器啊!”
这一步极其关键。 赵顼没有为司马光唱赞歌,而是先批评其“方式方法”,站在了“维护家族和睦与颜面”的立场上。这立刻赢得了曹太皇太后的共鸣。
曹太皇太后放下奏章,沉吟道:“司马光所言,虽是基于典籍,然……确实有失敦厚,易于激化矛盾。官家顾虑得是。”
赵顼见时机成熟,立刻话锋一转,但语气更加“委屈”和“焦虑”:
“可是皇祖母,司马光他们……他们占着‘礼法’的大道理啊! 他所引的,皆是《周礼》、《春秋》之义,驳无可驳。
如今奏章已上,朝野皆知。若孙儿因顾及亲亲之情而将其留中不发,或是稍作驳斥,外间必然议论,说孙儿‘徇私废公’、‘不重礼法’!
届时,不仅司马光这等清流会寒心,只怕天下士林也会非议孙儿……孙儿这个皇帝,难啊!”
这一步是“诉苦”和“绑架”。赵顼巧妙地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夹在“家族亲情”和“士林公议”之间的可怜人。
他暗示:如果完全否定司马光,自己将失去士大夫的支持,损害“明君”形象;但如果完全照办,又会伤害宗室感情。他把这个“两难”的皮球,踢给了德高望重的祖母。
曹太皇太后一生历经风波,深知“人言可畏”,尤其是士林清议对皇帝权威的重要性。
她看着年轻孙儿脸上的“愁容”,护犊之心和保全赵氏声誉的责任感油然而生。她缓缓说道:
“官家不必过于焦虑。司马光虽言辞过激,然其核心之意,与前番我与你所言‘依礼而行、定个章程’并无二致。其所忧心的宗室风气,也确是实情。”
她顿了顿,做出了决断:“此事,堵不如疏。 既然他已将问题捅破,反倒是个契机。官家可借此,明正典刑,快刀斩乱麻。”
赵顼心中暗喜,但脸上仍是为难:“皇祖母的意思是?”
曹太皇太后目光清明,给出了最高指示:“你便以司马光之奏为由头,但不必全依其激烈之法。
可召集重臣,明发上谕,就说:为保全赵氏清誉、导子弟向善、亦为合于古礼,特命有司详定宗室禄赐新规。
宗旨嘛,就按我上次说的,‘依礼而行,定下规矩,以示恩出自上,而非臣下可争’。
如此,既回应了司马光等人的‘礼法’之议,堵住了士林之口,又将主动权握在官家你自己手中,行的是堂堂正正的‘家法’、‘祖制’,而非屈从于臣下的‘逼宫’。宗室那边,老身自会替你分说几句。”
至此,赵顼大功告成! 他成功地将司马光这份“炸弹”般的奏章,在曹太皇太后这里转化为了 “整肃家风”的合法依据和“顺应舆情”的无奈之举。
更重要的是,他得到了曹太皇太后“宗室那边,老身自会替你分说”的千金承诺!有太皇太后出面安抚宗室,压力顿时减轻大半。
离开慈寿殿后,赵顼又以类似但更侧重“母子亲情”的方式,说服了太后高氏,获得了她的理解与支持。
高太后更关心儿子的皇位稳固,见此事既有母亲首肯,又能平息士林争议,利于儿子统治,自然也转为默许。
随后赵顼在福宁殿内室,秘密召见了韩琦、文彦博、曾公亮、韩绛四位核心务实派大臣。这不是一次普通的奏对,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御前双簧”排练。
赵顼一脸“愁容”,将司马光的奏章推至案前:“诸公皆至,朕心方安。司马光此疏,如巨石击水。宗室怨声载道,两宫太后亦多垂询,朕实在两难啊!”
司马光的奏折在四人手中轮番看过之后,老成持重的韩琦率先开口,他扮演的是“顾全大局的调和者”:
“陛下,司马光所言,虽言辞激切,然其心为国,其理甚正。宗室冗费,确为痼疾。然,操切行事,恐伤国本。老臣愚见,或可因势利导……”
机敏的韩绛立即接话,扮演“精于算计的实干家”:
“韩相所言极是!臣粗略核算,若依司马光所奏精神,加以优化,每年至少可为国库节省数十万贯!
此款可用于绥州筑城、河北赈灾,实乃利国利民。然,需有稳妥之法,避免动荡。”
曾公亮则从制度层面补充:“陛下,司马光奏章,恰提供了一个整顿契机。可借此,建立一套长远之制,一劳永逸。关键在于如何平衡各方,顺利推行。”
文彦博最后定调,语气沉稳:“陛下,此事关乎礼法祖制,亦关乎国家大计。司马光已抛出议题,将我辈置于不得不为之境。
为今之计,唯有迎难而上,借其‘礼法’之大旗,行务实整顿之实。陛下届时只需高踞其上,仲裁平衡,恶人……自有司马光为之。”
赵顼听完,脸上“愁容”稍解,叹道:“若非为国计民生,朕实不忍见此纷争。便依诸公之议。明日朝会,便有劳诸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