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平四年五月十九,垂拱殿曙色透窗,宫漏声碎。三百朝臣肃立,目光如芒刺向紫袍玉带的韩琦。
帝王夜访韩府之事,晨钟未鸣已传遍汴京。枢密副使吴充手指紧攥笏板,殿中侍御史刘庠嘴角紧抿——暗流在死寂中涌动。
“陛下有旨——”内侍李宪声裂殿宇,“同平章事韩琦,辅弼三朝,功在社稷。加授开府仪同三司、守司徒、兼侍中,特晋太师!”
“太师”二字如惊雷碾过殿梁,群臣悚然。韩琦紫袍剧震,双目圆睁!白玉圭“铛啷”坠地!他踉跄出列,嘴唇哆嗦:“老臣……何德何能……”
赵顼黄袍拂御座,声沉如雷:
“韩公之功,配享太庙犹未足。此虚衔,聊表朕心。”
李宪捧鎏金太师印、紫绶玉带趋前。韩琦枯指抚过冰凉的印纽,浑浊老泪滚落。三叩九拜:“老臣……谢陛下隆恩!”
阶下,吴充紧攥的笏板缓缓松开,刘庠紧抿的嘴角化作一声叹息。帝王此诏,如泰山压顶,碾碎所有弹劾余波。
午时,皇城司值房
勾当皇城司公事曹诵手指敲汴京舆图:
“太师加封,物议沸腾。着察子(密探):”
“一、勾栏瓦舍,散‘今岁殿试,陛下亲拟策论’之言;”
“二、酒楼市井,播‘欧阳修主考,冯京副之’之讯;”
“三、太学书院,传‘考题涉仁政、边和、河工’之语。”
“三日之内,汴京只闻科场,不议韩琦。”
暮色未沉,汴京暗涌已转:
州桥茶肆:脚夫拍案:“殿试策论,官家亲出。要问仁政、边和哩!”
潘楼酒阁:绸商捻须:“欧阳永叔主考,冯当世(冯京)副之。此乃文曲配魁星。”(冯京连中三元)
太学斋舍:生员争辩:“若考边和,当持‘怀柔远人’,亦或‘以战止战’?”
申时,福宁殿西书房
檀香袅袅,壁上《汴河修浚图》朱砂标红。赵顼立身端坐,阶下肃立:次相曾公亮、权发遣三司户部判官章惇、权检正中书吏房公事吕惠卿、都水监丞侯叔献。
曾公亮双手摊开展册:
“张秋渡至陈桥驿河段:清占滩涂圩田三千亩,迁民二百户毕。蜃灰固堤基五百丈,石基灌浆毕。耗银八万贯,省时两成。”
章惇声冷如刃:
“滑州李固渡险工:裁汰河兵冗员三十七人,岁省空饷两千贯。蜃灰砌护坡三百丈,抗冲刷强于夯土三倍。”
吕惠卿双手微躬出声道:
“物料核验:罚没虚报商行七家,赃款万五千贯,永禁供料。今岁工料耗银,可省五万贯。”
侯叔献向前一步行礼后:
“陈桥驿旧堤:蜃灰浆覆面八百丈,风雨十日无剥落。若推广,岁省夯土方十万工,合银三万贯。”
“然蜃灰窑匠役病倒四十余人,需增匠百名,否则误汛期。”
赵顼指节重叩河图:
“增匠,擢三司拨银雇夫。蜃灰固堤,汛前必成。”
“然苛政伤民,非朕所愿。河工之法,当恤民为本!”
同日暮,中书政事堂
韩琦太师印映残阳。他手指抚《科举条陈》,指间停住重重点在“主考”:
“今岁省试,陛下瞩目。主考之人,当持重明允。”
欧阳修右手捻须:
“若论文望,臣与王珪(禹玉)可充。然陛下亲拟殿试策论,恐涉实务。冯京(当世)连中三元,通晓民政,或可副之。”(冯京时任翰林学士)
次相曾公亮颔首:
“冯当世曾任御史,明察秋毫。与欧阳公并主文衡,恰显朝廷重才之意。”
韩琦白玉圭定案:
“善!奏请陛下:欧阳修主考省试,冯京副之。殿试策论,恭请圣裁!”
福宁殿,亥时
赵顼朱笔批红:“准奏。”
提狼毫,墨溅素绢,挥就殿试策问三题:
“一问仁政:《书》云‘怀柔远人’。昔汉武开边,唐宗征伐,宋祖释兵。三朝之道,孰合天心?今北辽西夏,当以德化,亦或以威服?”(儒家仁政)
“二问边和:澶渊之盟,岁币三十万,息兵百年;庆历增币,再输二十万,辽夏暂安。币帛买和,可称‘怀柔’?或损国威?”(暗藏务实)
“三问河工:黄河岁决,糜费百万。当清占固堤,或疏浚改道?蜃灰新法,利几何?弊安在?”(务实核心)
墨迹淋漓,李宪捧卷疾出。
治平四年八月十五,汴京贡院龙门初开。寅时未至,五千三百考生已如潮涌。秋露沾衣,烛火摇曳,映着青衿士子或苍髯皓首,或弱冠少年。搜检军士唱名声中,考篮翻倒的脆响、呵气暖砚的微叹、诵经压惊的低喃,织成汴京秋晨特有的弦歌。
号舍如棋局,三尺板壁隔开天地。黄庭坚蜷在庚字列七号,手指捏着半截蜡烛,焰苗舔舐《周礼》残页。邻舍老儒忽面色青白,笔落砚翻,两名军士疾步入内,架臂扶出。青石阶前,老仆含泪搀扶登车,辕马轻嘶,碾碎一地晨霜。黄庭坚闭目深吸气,墨笔落纸,写蜃灰窑烟蔽日、匠骨成灰,字字沉郁如铁。
九月初一放榜日,贡院前人潮鼎沸。许安世青袍玉立,看“许安世”三字高悬榜首,唇角微扬如剑出鞘。黄庭坚寻至三甲三十一名,双目无波。何洵直挤过人群,袖中王安石书信硌着腕骨——榜眼之位,恰是恩师谋划的起点。
九月十五,集英殿。曙色镀金瓦,钟鼓震九霄。三百青袍贡士肃立如新竹沐露。赵顼龙袍冕旒,目光扫过许安世的锐利剑眉、黄庭坚的垂胸长须、何洵直的温润玉面。这些年轻面孔才思如泉涌,下笔惊风雨,反照他御案前苦吟的窘迫。指节无意识摩挲玉圭,心底微涩——帝王纵有四海,竟羡书生一笔!
“陛下亲题策问——”李宪展黄绸长卷:
一问仁政:汉武开边,唐宗征伐,宋祖释兵,孰合天心?
二问边和:澶渊岁币买和,可称怀柔?
三问河工:蜃灰新法,利几何?弊安在?
许安世笔走龙蛇,墨溅《问边和》:“三十万贯岁币,可养精兵三万!革河北冗军,省千万贯;铸神臂弓十万,慑北疆!”锋芒如刀。
黄庭坚枯唇紧抿,答《问仁政》:“辽夏豺狼,非德可化!当效汉武砺剑,唐宗秣马!”字如铁画银钩。
何洵直墨染《问河工》:“蜃灰当辅均输法调料,免役法省夫。”笔锋藏刃。
赵顼步下丹墀,玄袍拂过叶祖洽墨卷。那“省千万贯”如针扎眼!忽驻足冯京(副主考)身侧,唇角微勾:“冯卿三元及第,才冠古今。朕尝思——若朕应试,可入此殿否?”
秋风卷过铜铃,叮当碎玉声中,冯京青袍微振,躬身笑答:“陛下天纵圣聪,经史融通,若临科场,必是连中三元!然……”他双手捻袖,“科场笔砚,拘于格律;庙堂经纬,运于九州。譬如鹤舞九天,何羡雀跃枝头?”
赵顼哑然失笑,衣袖轻拂:“冯卿此喻,倒让朕想起少时临帖——字如蟹爬,太傅摇头。”他目扫殿中青衿如林,轻叹一声:“也罢,朕知道了。”四字如羽,散入秋风。
三日后金榜悬皇城。琼林宴上,许安世金冠锦袍,意气飞扬。黄庭坚独坐廊下,指间捻着杯沿,望宫墙新月如钩。何洵直与同年笑谈,袖中信笺硌着腕骨。
赵顼独立福宁殿檐下,指尖拂过礼部呈卷。许安世洽“铸十万弩”墨迹灼目。他提朱笔批“胆识卓绝”,提笔在“许”字上轻轻一叩,如金石相击。
“传旨:新科进士,明日崇政殿候见。”
身影没入深宫,明月照朱批,金粉在“卓绝”二字上流转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