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寿宫的朱红大门,在司马光朝堂怒陈宗室罪状后的第三日,缓缓关闭了。平日里总是络绎不绝的车马随从,仿佛一夜之间被连日雨水冲走。
一道出自皇太后宫尚寝的、非正式的口谕,如同深秋初霜,迅速在京圈顶级勋贵间散开:
“太后微恙,精神不济,慈谕:宗亲非紧要事,勿要入宫烦扰,各自在家静修为国祈福。”这道旨意,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仓皇和回避的寒气。
皇太后曹太后,这位经历了仁宗、英宗两朝,垂帘过政,至今在宫廷和勋贵圈层中仍拥有巨大影响力的老太后,感觉到了风向的彻底转变!
她那敏锐如狐的政治触觉告诉她,这一次,不再仅仅是司马光一个直臣的孤身发难。太后的目光穿透宫墙,看到了那场震动朝堂的奏对。
司马光的名望太高了!他的刚直清正深入人心,他的道德文章天下传诵。他当众翻开宗室血淋淋的疮疤,掀开的不是几件个案,曹太后害怕是他掀开是整个宗亲群体糜烂的冰山!
更让她心悸的是朝堂上的反应——韩琦那看似公允的“名不正言不顺”、富弼痛心疾首的“百姓怨声载道”……这哪里是劝架?这是为司马光搭起的梯子!
这是整个庞大的、掌握着帝国实际运作的士大夫集团,在此刻表现出的、对“清理宗室积弊”这一目标的惊人默契!他们未必都赞成“五代而斩”的峻烈,但他们绝不愿意再为那些祸国殃民的疏属宗亲背书、担责!
还有英宗呢?他那声“容朕三思”中的痛苦和犹豫,像针一样扎在太后心头。作为帝王,作为她的养子(也需顾忌生父濮王一脉),他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抉择困境。
太后的直觉告诉她,英宗心中的选择,正被财政的压力、边患的警报、以及对一个有为君主“建功立业”的渴望,重重地导向了韩琦、富弼们递来的那条“正名分”、“节国用”的途径!风向变了!
宗亲,包括曹家这艘巨舰,必须在风雨中调整航向,甚至要砍断一些无关紧要的枝桠以求自保。闭门谢客,既是无奈的退避,也是划清界限的自保姿态——她要和那些不安分的、与嘉王、德宁侯这些烫手山芋关联太深的曹家旁支划清界线。
同时立刻、马上、低调!要是再敢打着曹家的旗号生事,那前朝太后的结局就是前车之鉴!
与此同时,英宗的福宁殿内,铜炉中上好的沉香发出丝丝清香,却丝毫驱不散此刻君臣心中的压抑。
英宗靠坐在御座上,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紫檀扶手。下首,核心重臣济济一堂:
枢密使、同平章事(首相)韩琦须发皆白,端坐如山;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次相)富弼气色未复,靠在椅中;枢密副使、龙图阁直学士曾公亮(时任枢相,处事务实);三司使、翰林学士承旨欧阳修(财政重臣);以及御前最年轻的参知政事——韩绛。每个人的脸上都笼罩着浓重的思虑。
这是英宗在朝罢风波后首次秘密召集核心重臣商议司马光所奏。风暴已然掀起,下一步是彻底引燃还是平息?关键在于英宗本人的决断。
“司马光所奏两事,”英宗的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开门见山,
“其一,宗室疏属所犯诸罪,证否?”他目光扫过韩琦、富弼等人。
这些案卷已在重臣手中流转多日。韩琦率先开口,声音沉缓有力:“经御史台、开封府初步复核,司马光所奏嘉王府、昌平郡王、德宁侯诸案,虽有细节待核,然罪证要害确凿无疑。”
他顿了顿,“其恶行昭彰,若不行宋律,不足平民愤,亦不足以儆效尤!”这是旗帜鲜明地支持追查到底。富弼默默点头。
英宗眼中闪过一丝厉色:“既如此,该罚则罚,该办则办!不必有所顾忌!”这算是为清理宗室中的蛀虫定下了基调,也是向臣子们表达了一个态度:朕要惩治这些败类!
然而,这只是冰山一角。
“其二,”英宗的手指再次重重敲在扶手上,声音提高了一些,“司马光请修宗法、定‘五代而斩’之制……此事重大,牵涉祖宗法度,卿等议之!”
大殿中一片沉寂,落针可闻。“五代而斩”四个字,比那些罪案更沉重百倍!这才是真正动摇宗亲根本的制度性变革。
韩琦再次缓缓开口,鹰隼般的目光扫过众人:“陛下,司马君实之议,虽锋芒犀利,其‘正名分、定恩泽’之理却出自《礼记》,法理根基深厚。国朝百年,宗室繁衍逾数千,远枝疏属享受浩荡皇恩而无寸功,其名不符,其位不正!此实为冗费、冗祸之渊薮!”
他再次定调,为“五代而斩”寻找最正统的礼法依据。“然,”他话锋一转,“推行不宜过激过猛,当思虑周全,有法可依,有序可循。”
富弼也睁开眼,补充道:“太学生亦论及此。若‘近属’与‘疏属’界限不清、待遇不明,混淆天泽,终致恩滥法弛。名分昭彰,恩威有序,方是长久之道。此亦陛下仁孝治国之体。”再次强调“名分”重要性。随着君臣讨论开始深入。
曾公亮提出一些技术性问题:如何精确界定五代?从太祖太宗算起,还是从当前皇帝代际溯回?
欧阳修则从财政角度进言:“陛下,三司通盘粗算,若依此制,裁汰大部分无爵位或低品闲散的疏远宗亲俸禄、岁时赏赐,再削减其扰民害政之开销……”
他看了一眼韩绛递过来的一个简略账簿,“岁省缗钱可三十多万有奇,米粮布帛更巨。此款若用于加强北地军备、修葺河工、赈济灾黎……当有大益!而且随着时间进一步裁撤可破百万贯”
立省三十多万贯!长期破百万贯!这对于当时岁入不过数千万的北宋财政,也是一个巨大的、令人怦然心动的数字!
英宗呼吸骤然急促了一下,紧握着龙椅扶手的手指微微发白。这笔钱可以做的事情太多了!它的诱惑力是实实在在的!这是“节流固本”最直接的注脚!殿内的讨论继续,主要围绕着具体操作方案和可能产生的阻力的消解。
最终,所有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到了端坐末席、一直沉默不语的参知政事韩绛身上。
韩绛似乎早有准备,他深吸一口气,从容起身,手持一份早已备好的密疏呈给英宗近侍内监,朗声道:“陛下,诸公高论皆明。臣愚见,可行司马光‘依古礼、正名分’之奏请,重修宗法,厘定‘五代而斩’之界!”
他一句话再次重申核心诉求。紧接着,话锋精准切入最敏感处,声音清晰沉稳:“然,为谋万全,顺利推行,需划清晰界限,兼顾各方。臣谨陈方略如下:
“其一,精确界定范围。 请敕宗正寺会礼部、太常寺详议:以太祖、太宗皇帝为‘圣祖’第一代!其下二代至五代子孙(即至太宗之玄孙),为‘近属宗室’,仍享恩禄,视情况略加规制疏导即可,不宜骤削其根本待遇,以安人心!”
“其二,断‘疏属’恩禄。 自太祖太宗第六代血脉以下(即玄孙之子或更远支),统定为‘疏属宗亲’!自新制确立之日起,其名籍脱离宗正寺大宗籍录,别立‘远支疏属簿’存案,朝廷不再赐爵(特旨恩封除外),不再授予恩荫,停止发放岁俸、岁时赏赐及一切额外补贴!限期一年内,”
韩绛语速加快,斩钉截铁,“别籍异财!朝廷可给予一次性微薄钱帛以资安顿,允其依律科举,或经商耕种,或投效州县为吏员,自食其力,等同官民良家!” 这就是核心的“斩”!”
“其三,严惩不法,特赦安分。 新法推行前查实犯有司马光所奏或其它律法重罪之疏属宗亲,无论代际,按律严惩不贷!以示朝廷法度!而过往虽有微小过犯、但新法颁布后愿遵制安分者,可既往不咎,准予同等待遇安顿,不予株连!”
“其四,优渥核心宗亲。 至于曹太后系下之至亲宗室(如曹家嫡系子弟、与太后血缘极近之宗亲配偶等),”
韩绛特意在此处加重语气,声音更加恳切:
“陛下至仁至孝,当特予保全其宗室待遇不变!其禄制优厚依旧,以示陛下尊崇太后、不忘本生之厚恩!亦使慈圣心安,成全陛下仁孝孝养之心!
此举实为大局计,无关根本。此外,如嗣濮王(英宗生父一脉)、陛下昆仲同胞诸王等,自依近属宗亲体例优抚。”
韩绛一口气说完,殿内静得只有他话音的回响和炉火的噼啪。这四条方略,每一刀都砍在冗宗制度的要害(尤其第三、四条),但同时又为“近属”核心(第一条)和太后曹家的核心利益(第四条)留足了情面和缓冲地带!
“保护曹家核心利益”、“成全母子亲情(至少在表面)”,精准拿捏了英宗最难做的地方!更是将可能来自慈寿宫的最直接阻挠化为无形——皇帝给了太后体面,那太后就难以再公开反对。
英宗的身体微微前倾,紧皱的眉头似乎松动了一丝。他看着韩绛呈上的、写着这四条方略和密密麻麻实施细则、财政预算表格的密书。
尤其是看到那个被圈出的“三十多万贯”岁省,再看到“特予保全太后至亲”、“优抚同胞”的字句,他那一直紧绷着的心弦终于找到了支撑点!
韩绛不仅指出了如何“破”,更清晰地画出了如何“立”、如何稳住局面!这老成谋国、滴水不漏的策略,完美地抚平了英宗心中最大的焦虑!
“好……好……好一个‘兼顾各方’!”英宗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和解脱:
“韩卿所奏方略,深合朕意!诸卿以为如何?”他看向其他重臣。韩琦率先颔首,捻须道:“思虑周详,仁孝两全,可行。” 富弼也低沉道:“不失中允之法。” 曾公亮、欧阳修等人皆附议。
这套方案不仅解决了财政问题、法理问题,还巧妙地平衡了宫廷和亲贵力量,凝聚了执政集团的核心共识。
“既如此,”英宗猛地从御座上站起,眼中精光闪烁,连日来的阴霾疲惫仿佛被一扫而空,“韩卿,便依汝等所议,即刻由中书门下牵头,汇同宗正寺、礼部、太常寺、三司,详议细则,拟定条陈!务必尽速具折上奏!朕——要尽快颁行!”
那“尽速”二字,带着前所未有的决心。“臣等遵旨!”几位重臣齐齐躬身应命,声音中亦带着一丝开创性的振奋。
就在此时,福宁殿外,酝酿已久的乌云终于再也无法承载,大雨如天河倒灌般倾泻而下!雨帘密布,笼罩着皇宫,笼罩着整个汴梁。
雨点击打在琉璃瓦、石板路、铜缸铁马之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仿佛是在洗刷着百年的污垢,也像是在为这行将推行的新政擂响进军鼓点!
就在诸位大臣领旨退出之时,一名内侍悄然入内,附在英宗耳边低语几句。英宗微微扬眉,眼中闪过一丝玩味的精光。
他抬手:“宣。”片刻,被雨水淋湿了半边衣袍的司马光,身姿依旧挺拔如松,大步走入殿中。
虽未参与刚才核心密议,但他似乎已洞悉了什么,目光如炬,径直问道:“臣司马光启奏陛下!‘五代而斩’之议,朝廷可有定论?臣不惧千夫所指,唯恐流于空议,祸国殃民!”
英宗没有立刻回答,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瓢泼如注的漫天大雨。雨声雷声交织,如同时代的巨潮拍击岸壁。
许久,他才缓缓转过身,目光深邃地注视着殿中这个一腔孤勇也间接为他打开了新局面的臣子,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属于帝王的弧度:“君实勿忧。雨,已是来了。此去之路,纵有风雷激荡,亦当乘风破浪!”
这既是英宗对司马光所问的回答,亦是对他这柄开启巨变之钥价值的肯定,更是一个帝王在时代风雨中的宣言!
司马光身形微微一震,看着英宗眼中闪烁的决绝光芒,一切已然明了。他深吸一口气,躬身一礼至地:“陛下明断!臣唯愿此浪,涤荡尘埃,新开乾坤!”窗外的雨,更大、更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