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国的春猎刚过,临淄城外的赛马场还留着马蹄踏碎的干草。田忌牵着他那匹雪白色的千里马,眉头拧得像团乱麻。旁边的马夫正用布擦着马鞍上的泥,嘟囔道:“大人,那齐威王的‘黑云’今日又赢了,您这‘玉雪’虽快,终究差着半蹄子。”
田忌往地上啐了口带草屑的唾沫:“连着三局都输,库房里的金子快被他赢光了。”他正说着,见远处有个穿粗布短打的人牵着匹瘦马走来,背影看着眼熟,走近了才认出是孙膑,“先生怎么来了?您的‘灰影’病刚好,不在家歇着?”
孙膑笑了笑,他的腿不便,走路时身子微微发晃,却总透着股稳当劲儿:“听闻大人又输了赛马,特来看看。”他摸了摸“灰影”的脖子,那马瘦得能看见肋骨,却温顺地蹭着他的手,“方才在看台边瞧了三局,大人的马与齐王的马,其实相差不远。”
田忌叹口气:“差不远也是差,‘玉雪’跑不过‘黑云’,‘流星’敌不过‘闪电’,就连最末等的‘踏雪’,也赢不了齐王那匹‘追风’。三局两胜都够不上,别说三局全胜了。”
孙膑往赛马场中央指了指,那里正有几个小厮在量赛道的长度:“大人想不想赢一次?下次赛马,我保您能把输掉的金子都赢回来。”
田忌眼睛一亮,又有些犯嘀咕:“先生莫不是宽慰我?您这‘灰影’连拉车都费劲,难不成还能赛过‘黑云’?”
“不用我的马,就用您这三匹。”孙膑蹲下身,捡起三根长短不一的树枝,在地上摆开,“齐王的马按快慢分上、中、下三等,大人的马不也一样?下次赛马,您让最末等的‘踏雪’对上他的上等马‘黑云’,让上等马‘玉雪’对上他的中等马‘闪电’,再让中等马‘流星’对上他的下等马‘追风’,试试?”
田忌盯着树枝愣了半天,突然一拍大腿:“先生这是……让‘踏雪’故意输一局?”
“输一局,保两局。”孙膑把最长的树枝往最短的旁边挪了挪,“‘踏雪’对阵‘黑云’,必输无疑,可‘玉雪’胜‘闪电’、‘流星’胜‘追风’,这不就是两胜一负?”
马夫在旁边听着,急得直摆手:“先生这法子不行啊!‘踏雪’输给‘黑云’,那不是白白送一局?大人的面子往哪搁?”
孙膑没接话,只问田忌:“大人赛马,是为了争面子,还是为了赢金子?”
田忌盯着地上的树枝,手指在“玉雪”的名字上敲了敲:“我要是按先生说的做,旁人会不会说我耍奸猾?”
“兵书里说,‘以正合,以奇胜’。”孙膑慢慢站起身,扶着田忌的胳膊,“打仗时,明知道正面拼不过,就得换个法子。赛马虽不是打仗,道理却一样。您的马总数与齐王相同,力气也差不离,不过是没把力气用在该用的地方。就像这马车,轮子要是装反了,再俊的马也跑不快。”
三日后,赛马场又挤满了人。齐威王穿着锦袍坐在高台上,见田忌牵着马过来,笑着扬了扬手里的金令牌:“田将军,今日再输,你那匹‘玉雪’可得归我了。”
田忌抱了抱拳,没说话,只朝马夫使了个眼色。第一局,马夫牵出的果然是“踏雪”。看台上顿时一阵哄笑,有人喊:“田将军这是破罐子破摔了?用劣马对阵‘黑云’!”
发令枪响,“黑云”像道黑影窜出去,“踏雪”拼尽全力也被甩在后面,齐威王笑得前仰后合。第二局,田忌派出“玉雪”,对阵齐王的“闪电”。两匹马几乎并驾齐驱,快到终点时,“玉雪”猛地加速,抢先半个马身冲过线。田忌的随从们一下子喊哑了嗓子。
第三局最是惊险,“流星”与“追风”你追我赶,马蹄扬起的尘土迷了人眼。眼看“追风”要超过去,“流星”突然换了个步法,贴着内圈冲了过去,竟是赢了!
看台上鸦雀无声,过了好一会儿,才有喝彩声炸开来。齐威王把金令牌往桌上一拍,盯着田忌:“你这法子,不是自己想的吧?”
田忌笑着把孙膑请上前:“是这位孙先生的主意。”
孙膑拱手行礼,齐威王上下打量他:“先生这法子,倒是新鲜。可要是人人都学你,赛马还有什么意思?比的不是马快,倒是比谁会算计了。”
“大王,”孙膑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楚,“赛马本是消遣,可世间事不全是消遣。就说耕种吧,同样的地,有人种得五谷丰登,有人种得杂草丛生,不是地不好,是排布的法子不同。您有上等马,却用中等马对人家的上等马,这就像把好种子撒在贫瘠的地里,可惜了。”
齐威王没再说话,让人把赢来的金子都还给了田忌,还额外赏了些绸缎,说要谢孙膑教他“排布之理”。
回去的路上,田忌让孙膑坐自己的马车,孙膑却坚持牵着“灰影”走在旁边。马克从魏国来齐国游学,恰好跟着看热闹,这会儿追上来问:“先生,您这法子算不算投机取巧?明明‘踏雪’打不过‘黑云’,偏要让它们对阵,这不是故意认输吗?”
孙膑停下脚步,指了指路边的田埂。地里的农夫正把高秆的谷子和矮秆的豆子种在一起,他问:“你看农夫把两种庄稼混着种,是偷懒还是精明?”
马克挠挠头:“听说这样能让豆子的根瘤肥田,谷子长得更壮,是精明。”
“这就对了。”孙膑笑了,“世间的资源就像这地里的养分,不会样样都富余。你有三样东西,对方也有三样,硬碰硬拼不过,就得像种庄稼一样,错开排布。这不是奸猾,是让每样东西都尽到本分。‘踏雪’跑不过‘黑云’,可它能为‘玉雪’和‘流星’争取机会,这就是它的本分。”
苏拉也跟在后面,她刚给“灰影”喂了把草料,轻声说:“可我听方才看台上的老人说,‘赛马当赛真本事’。要是都靠换顺序取胜,久而久之,谁还肯用心养千里马?大家都琢磨着怎么排阵,反倒把练马的本事先丢了。”
田忌闻言,勒住马缰绳:“苏拉这话有道理。就像打仗,要是总想着奇袭,忘了操练士兵,真到了硬碰硬的时候,还是得输。”
孙膑点点头:“所以说,排阵是‘术’,养马是‘本’。没有好马,再好的阵也没用;可光有好马,不会排布,也是白费力气。”他摸了摸“灰影”的耳朵,“我这匹马虽瘦,却耐力好,要是比长途跋涉,‘黑云’未必跑得过它。关键是看比什么,怎么比。”
正说着,前面传来一阵马蹄声,是齐威王派来的人,说要请孙膑去宫里,聊聊兵法布阵。孙膑谢过使者,转头对田忌笑道:“你看,这就像赛马,机会来了,得知道自己该站在哪一队里。”
马克望着孙膑远去的背影,又看了看田忌的三匹马,若有所思:“我以前总觉得,赢就得靠最强的东西碾压对方,现在才明白,有时候把手里的牌重新理一理,就能打出不一样的输赢。”
苏拉却蹲在地上,捡起块马蹄铁的碎片:“可碎片终究是碎片,要是没有整块的铁,再怎么拼也成不了马蹄铁。就像孙膑先生,他要是不懂马的脾性,不知道每匹马的快慢,哪能想出这样的法子?巧劲得用在扎实的根基上,不然就是空中楼阁,一阵风就吹倒了。”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赛马场的干草在风里沙沙响,像在说那些关于输赢的道理。远处,“玉雪”正昂着头嘶鸣,它大概不知道,自己今日的胜利,竟藏着那么多关于“术”与“本”、“巧”与“拙”的琢磨。而那些琢磨,就像地里的根,看不见,却实实在在地连着每一场输赢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