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园长椅的油漆剥落了大半,露出底下浅黄的木头茬。马克刚把随身带的帆布垫铺好,就见苏拉背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跑过来,拉链没拉严,露出半截印着“社区服务”的红袖章。
“可算追上你们了。”她往长椅上一坐,从包里掏出个搪瓷缸,拧开盖子灌了口茶水,“刚才在菜市场碰见老周,就是那个卖豆腐的,蹲在摊子后头抽烟,眼圈都红了。”
迪卡拉底正给新生小林讲怎么记观察笔记,闻言抬了抬头:“周师傅怎么了?前阵子还听他说儿子考上重点高中了。”
“就因为这事儿。”苏拉把缸子往腿上一放,“他跟我念叨,儿子开学要交择校费,老婆上个月查出腰间盘突出,干不了重活,老母亲的降压药又涨了价。他那豆腐摊,一天下来除去本钱,也就挣个百八十块,这几头一压,昨晚整宿没合眼。”
话音刚落,就见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的中年男人,推着辆装着豆腐板的三轮车从公园门口经过,车把上挂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两个干硬的馒头。正是苏拉说的老周。他走得急,车轱辘碾过石子路,发出“咯噔”一声,车斗里的豆腐块晃了晃,像是随时要掉下来。
“周师傅!”苏拉喊了一声。
老周猛地回头,看见他们,脸上勉强挤出点笑:“是小苏啊,还有迪卡拉底老师。”他把车往路边一停,手在褂子上蹭了蹭,“这阵子忙,没顾上跟你们说话。”
迪卡拉底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腾出个位置:“歇歇脚吧,看你这汗出的。”
老周也不客气,一屁股坐下,从裤兜里摸出包皱巴巴的烟,刚想点燃,又想起什么似的塞了回去:“不了,闻着烟味影响你们。”他抹了把额头的汗,汗珠滴在布满裂口的手背上,“其实也没啥大不了的,谁家过日子没点坎儿?就是……”他顿了顿,望着远处来往的汽车,“有时候夜里躺床上,听着老婆翻来覆去睡不着,听着隔壁老母亲咳嗽,就觉得这肩膀上的担子,沉得快扛不住了。”
小雅从包里拿出瓶矿泉水递过去,他接过来,拧开喝了一大口,瓶身上很快凝满了水珠。
“您觉得这担子,哪些是必须扛的?”马克忽然问。他想起自己处理家族事务时,也曾被一堆账单和合同压得喘不过气,那时总在想,这些到底是责任,还是自找的麻烦。
老周愣了愣,掰着手指头数:“儿子上学得花钱,这是必须的;老婆看病,老母亲吃药,这也是必须的;房租水电,柴米油盐,哪样能省?”他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要说非必须的,可能就是我偶尔想喝瓶冰镇啤酒,现在也舍不得了。”
“那您觉得累的时候,会想这一切值不值吗?”小林推了推眼镜,笔尖在笔记本上悬着。
这话像根针,刺破了老周脸上的平静。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关节又粗又肿,指甲缝里还嵌着点豆腐渣:“咋不想?有回送豆腐到高档小区,看见人家开着小轿车,穿着体面的衣服,跟我儿子差不多大的孩子,背着我看不懂的牌子的书包。那时候就琢磨,我这起早贪黑的,到底图个啥?儿子以后要是也跟我一样,为了几块钱算计来算计去,我这罪是不是白受了?”
苏拉在本子上飞快地写着,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在安静的午后格外清晰:“我觉得周师傅这不是白受的。您把儿子供上重点高中,帮老婆治病,照顾老母亲,这都是在尽责任啊。在这些责任里找到自己的价值,不就是意义吗?”
“可这价值也太沉了。”老周叹了口气,“我老婆总劝我,别太拼,可我不拼,这日子咋过?有时候看着儿子写作业到半夜,就想,他以后会不会也得这么累?”
马克忽然想起自己家族里的那些叔伯,一辈子为了公司业绩、为了面子应酬,酒桌上喝到胃出血,回到家倒在沙发上,嘴里还念叨着“这都是为了家里好”。他当时就觉得不对劲,此刻看着老周,忽然理清了那股不对劲的感觉:“我觉得问题不在责任本身,在这些责任是不是被什么东西放大了。”
他往老周身边凑了凑:“您儿子上重点高中,是为了让他有出路,这没错。可择校费是不是非得交?有没有别的学校也能培养好孩子?还有,您老婆的病,有没有性价比更高的治疗方式?有时候社会总告诉我们‘必须这样’‘只能那样’,可这些标准到底是谁定的?”
老周挠了挠头:“可大家不都这么过吗?人家孩子都上重点,我儿子不上,以后不就跟不上了?人家看病都往大医院跑,我总不能让老婆去小诊所吧?”
“这就是症结所在。”迪卡拉底忽然开口,他刚才一直没说话,只是看着老周的三轮车,车斗里的豆腐块白白净净,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生存有必要的负担,就像这豆腐要压在板子上才能成型,可要是压得太狠,就成了豆腐渣。关键是分清哪些是‘必须’,哪些是‘别人觉得必须’。”
他指了指老周车把上的塑料袋:“您中午就吃俩馒头,这是必要的节俭,还是觉得‘不该在自己身上花钱’的执念?”
老周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风掀起他的衣角,露出里面洗得发黄的秋衣。
“我爷爷以前总说,过日子就像挑担子。”小雅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他是挑山工,说挑东西得先掂量自己的力气,该卸的就得卸,不然不光挑不动,还得把自己压垮。他每次上山前,都要把篮子里的石头捡出去,说‘这些不是货,是累赘’。”
“可哪些是石头,哪些是货呢?”小林皱着眉,“周师傅儿子的学费是货,那买本辅导书算不算?要是辅导书太贵,算不算石头?”
“这就得自己掂量了。”迪卡拉底站起身,走到三轮车旁,轻轻碰了碰一块豆腐,“你看这豆腐,压轻了不成型,压重了就碎。人也一样,一点担子没有,日子就飘了;担子太重,就喘不过气。区别在于,这担子是自己心甘情愿挑的,还是别人硬塞过来的。”
老周看着迪卡拉底,忽然笑了:“您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个事。前阵子我儿子说,不想上重点高中了,想上职业学校学汽修,说他喜欢摆弄机器。我当时就骂了他一顿,说我拼死拼活供你,你咋这么没出息。现在想想,是不是我把自己觉得的‘好’,硬塞给他了?”
苏拉在本子上画了个大大的问号:“所以问题不光是负担重,是分不清哪些负担是为自己,哪些是为了别人的眼光?”
“不止。”马克想起那些为了面子买豪车、住大房,结果背上巨额贷款的亲戚,“还有社会给的标准。好像不买房就是没本事,不送孩子上重点就是不负责,不赚大钱就是没出息。这些标准像个框,把人往里套,套不进去的就焦虑,套进去的就被框子勒得难受。”
老周忽然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我得去送豆腐了,晚了人家该等急了。”他推着车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头,“迪卡拉底老师,你们说的这些,我一时半会儿想不明白,但我打算回去跟儿子好好聊聊,问问他是真喜欢汽修,还是跟我赌气。”
三轮车轱辘转动的声音渐渐远了,车斗里的豆腐块随着颠簸轻轻摇晃,却始终没掉下来。
“你们觉得,老周能想明白吗?”小林望着他的背影。
“想明白不是一瞬间的事。”迪卡拉底坐回长椅上,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脸上,“就像他挑着担子走山路,走一步,就知道哪里该松点劲,哪里该使劲。哲学能做的,就是帮他看清脚下的路,知道哪些石头该绕开,哪些陡坡该慢慢走。”
苏拉把笔记本合上,搪瓷缸里的茶水已经凉了:“那我们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帮更多人看清这些?”
“不止帮别人,也帮自己。”马克望着远处写字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光,“谁还没被生活的担子压得喘不过气过?”
一阵风吹过,把公园里的槐树叶吹得哗哗响。小雅忽然指着不远处,一个妈妈正追着跑远的孩子,一边跑一边笑,手里还拎着沉甸甸的购物袋。那袋子勒得她手指发红,可她的笑声里,听不出一点抱怨。
“你看,”小雅说,“同样是拎着重物,有人觉得是负担,有人觉得是甜的。”
迪卡拉底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眼里带着笑意:“这就是我们要找的答案——不是怎么卸下担子,是怎么让担子变成自己愿意扛的模样。”
太阳慢慢往西挪,把众人的影子拉得更长。远处传来老周吆喝“新鲜豆腐”的声音,混着风吹树叶的声儿,在午后的空气里慢慢散开。苏拉把帆布垫叠好,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下回去菜市场,我得问问周师傅,他儿子到底想上哪个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