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业服务中心的玻璃门总沾着层手印,擦了又蹭上新的,像片没擦干净的镜子。马克刚推门进去,就听见靠窗的长椅上有人在叹气,一声接一声,比空调外机的嗡鸣还闷。
“是小吴吧?”苏拉从资料架后探出头,手里还捏着本招聘手册,“跟你约了今天的。”
长椅上的年轻人猛地抬头,眼镜滑到鼻尖,露出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他面前摆着两份文件,一份印着“事业单位录用通知”,红章盖得方方正正;另一份是张皱巴巴的创业计划书,封面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咖啡杯。
“迪卡拉底老师呢?”小吴的声音有点哑,像被砂纸磨过,“我这脑子乱得很,想听听您的主意。”
迪卡拉底刚跟工作人员聊完,手里捏着张招聘会的宣传单,闻言走过来:“主意得你自己拿,我们来帮你捋捋。”他在小吴对面坐下,指了指那份录用通知,“这个是区里的文化站,对吧?”
“嗯。”小吴把眼镜推上去,指尖在通知上的“月薪四千五,五险一金”上划了划,“我爸妈托了好几层关系才弄到的名额,说‘铁饭碗,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他又指了指创业计划书,“这个是我跟大学同学想弄的社区咖啡馆,带点读书会的性质,就开在我们小区门口,房租都谈得差不多了。”
“听起来都挺好。”小雅蹲在旁边,看着那份计划书封面上的咖啡杯,“画得挺可爱的,是你画的?”
小吴的脸有点红:“瞎画的。我喜欢琢磨这些,大学时在宿舍煮咖啡,同学都说比校外买的香。”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可我爸说‘煮咖啡能当饭吃?’,我妈昨晚跟我哭,说‘你要是不听话,我这病都好不了’。”
服务中心里人来人往,打印机“滋滋”地吐着简历,有人拿着录用通知笑,有人攥着被退回的材料发呆。马克看着小吴把两份文件拿起来又放下,像在掂量两块烧红的烙铁。
“怕啥?”马克忽然问,“怕选了文化站,以后后悔没闯一把?还是怕开了咖啡馆,赔了钱,让爸妈失望?”
小吴的肩膀垮了下去:“都怕。选文化站,每天朝九晚五,整理档案写报告,我闭着眼睛都能想到十年后的样子。可那样安稳,不用担风险,我爸妈能踏实。选咖啡馆,我是喜欢,可万一赔了呢?我手里就这点积蓄,还是我妈给我攒的娶媳妇钱。”
苏拉在本子上写着“安稳与冒险”,笔尖戳得纸有点破:“我表姐当年也面临这选择,一边是银行的工作,一边是去学烘焙。她选了烘焙,现在开了家小店,每天累得直不起腰,可每次跟我视频,都笑得特开心。她说‘累是累,可闻着面包香,就觉得日子是自己的’。”
“那你表姐爸妈没意见?”小吴追问。
“怎么没意见?”苏拉笑了笑,“她妈半年没跟她说话,后来偷偷去她店里看,看见她系着围裙给客人装面包,眼里有光,回来就给她炖了锅鸡汤。”
“可不是所有人都这么幸运。”小林推了推眼镜,从背包里掏出本厚厚的书,“我昨天看这个,说‘选择的自由背后,是无法推卸的责任’。就像你选了咖啡馆,赚了是你的功劳,赔了也得你自己扛,不能怪别人。”
小吴的手指在两份文件上敲着,发出“哒哒”的声儿,像在打鼓。“我有时候想,要是没这么多选择就好了。”他望着窗外,“我爷爷那时候,分配到哪就去哪,一辈子在一个单位,也挺好,不用想这么多。”
“可你爷爷没说过‘要是能换个活法就好了’?”迪卡拉底忽然问。他指了指服务中心墙上的标语——“我的未来我做主”,“以前的人没得选,羡慕现在的人能选;现在的人能选了,又羡慕以前的人不用选。其实啊,选啥都有遗憾,就像走路,选了左边的路,就会想右边的风景;选了右边的,又惦记左边的花香。”
“那选还有啥意义?”小吴有点泄气。
“意义在选的过程里。”迪卡拉底拿起那份创业计划书,翻了两页,里面夹着张手绘的菜单,每款咖啡都起了个带书名字的名儿——“百年孤独”是黑咖啡,“小王子”是加了奶泡的拿铁。“你琢磨这些的时候,心里是踏实还是慌?”
小吴的嘴角动了动,像是在笑:“挺踏实的。有时候半夜睡不着,就起来改菜单,越改越精神,觉得那咖啡馆就在眼前。”
“那看这份录用通知呢?”马克指了指另一份文件。
小吴皱了皱眉:“就觉得……像要去完成别人布置的作业。”
服务中心的广播响了,通知下午的招聘会开始。小吴忽然站起来,说:“我去趟洗手间。”他走得有点急,差点撞翻旁边的垃圾桶。
等他回来时,手里的两份文件换了位置,创业计划书放在上面,录用通知被压在底下。“我刚才在洗手间镜子里看自己,”他的声音有点抖,却比刚才清亮,“我看见自己穿着文化站的制服,一脸没睡醒的样子,吓了一跳。”
“那你想好了?”小雅问。
“没完全想好,但心里好像有个小声音在说‘试试’。”小吴把两份文件叠起来,放进背包,“我打算跟我爸妈好好聊聊,把计划书给他们看看,告诉他们我不是瞎折腾,我算过账,就算赔了,我也能去打工还债,饿不死。”
马克想起自己当初接手家族事务时,也曾在会议室里盯着窗外发呆,后来发现,所谓的“必须选”,其实是自己给自己设的套。“其实啊,选哪条路都有坎儿,”他拍了拍小吴的肩膀,“就看那坎儿是你愿意迈的,还是别人逼你迈的。”
“我爸总说‘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多’。”小吴忽然笑了,“可盐吃多了会渴,路还得自己走才知道哪块石头硌脚。”
迪卡拉底望着服务中心里来来往往的人,有人拿着文件匆匆离开,有人还在招聘台前犹豫。“你们看,”他轻声说,“这世上哪有什么绝对正确的选择?所谓正确,不过是选了之后,愿意为它负责,把它走成正确的而已。”
小吴背起背包,说:“我得回去了,跟我爸妈好好说说。”他走到门口,又回头,“要是……要是我开成了,第一杯咖啡请你们喝,就叫‘哲学特调’。”
大家都笑了,服务中心里的打印机还在“滋滋”响,可听着好像没那么吵了。
离开服务中心时,太阳正热,把地面晒得冒热气。苏拉把本子扇得哗哗响:“你说小吴爸妈会同意吗?”
“不知道。”马克看着远处的公交站牌,上面贴满了招聘广告,“但他知道自己想喝哪杯咖啡了,这就够了。”
迪卡拉底忽然指着街角,一个年轻人正骑着三轮车,车斗里装着个小烤箱,车把上挂着块牌子:“流动面包房”。他一边骑一边喊:“刚出炉的面包,热乎的!”声音里带着股不管不顾的劲儿。
“你看,”迪卡拉底说,“有人选了自己的烤箱,有人选了别人的饭碗,都挺好,只要是自己选的。”
风卷着热浪吹过来,带着点面包的香味。小雅忽然说:“等小吴的咖啡馆开了,我要尝尝那个‘小王子’,听着就甜。”
苏拉把本子放进包里,脚步轻快了不少:“说不定到时候,他还会添个‘苏格拉底黑咖啡’呢。”
远处的“流动面包房”还在喊,声音越来越远,却像颗小石子,在每个人心里漾开圈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