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这日,天光正好,碧空如洗,一轮骄阳悬在檐角上头,将青砖黛瓦映得发亮,却又因着时有的微风,并不显燥热,反添几分爽利。崔府上下早已忙碌起来,晨起便听得外院小厮踩着木梯,将散发着清苦香气的艾草与菖蒲悬于朱漆大门两侧。
中庭大堂已焕然一新,廊下挂了五色丝绳结成的“长命缕”,下方缀着小小的桃木符,随风轻摇。几名小厮使着浑身的劲儿将一架绘着钟馗捉鬼图的木制屏风抬进正门,丫鬟们则往雕花窗棂上贴着钟馗画像,她们小心翼翼地铺展开来,生怕冒犯了怒目虬髯的画上天师。甄玉兰今日特意换了一身崭新的折枝花纹红裙,身披素色褙子,此时正吩咐下人在厅中摆上鎏金香炉,焚上雄黄与苍术,烟气袅袅,混着角黍的甜糯味道,浮在空气中醉人心脾。
崔锦尚嗅着香气过来时,曹芷柔与池月正站在假山水池旁细瞅着几尾活跃的金鱼儿。
“有啥稀奇?”她抬步挤上前。
“表姐,方才我与阿月喂食金鱼,这条鹅头红最是贪心,你瞧瞧它肚儿滚圆,游也游不动,眼见着连身子都扶不正了!”
锦尚故作无奈地摆摆头,“这做人做鱼都不能太过贪心,否则呀吃不了兜着走。”
池月接过话茬,“话糙理不糙,我看你是意有所指。”
“阿月,你不做我腹中的蛔虫当真可惜!”
“你们说什么呢?”曹芷柔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说你那林姨娘呢!眼下我可迫不及待想见着她了,看看她究竟是有三头六臂还是有高深法术,将你与姑母逼成这般怂样!”崔锦尚黛眉轻蹙,眼里烧着“怒其不争”的火。
这时,方嬷嬷匆匆走过,晃眼瞥见池中金鱼,忙不迭停下脚,笑逐颜开道:“哎哟哟,鸿运当头,破财消灾咯!”
池月定神观之,原是那鹅头红的金鱼已浮尸水面白肚朝天,好一个破财消灾的意头!
崔锦尚几步走进堂中,躬身嗅了嗅桌案上寓意子孙繁荣的九子粽,“今年宫中赐下的角黍,味道与往年似有些差别,闻着更香了几分,也不知是何种馅料?”
“你这馋猫,越来越没大家闺秀的样儿了!”自崔锦尚受伤之后,甄玉兰对她的要求便悄然松动了许多,尽管嘴上仍不饶人,行动却不再那般严苛,或许经过这遭,她想明白了,这世间能有何事比得上儿女康健来得紧要。
她笑着继续说道:“鼻子倒是灵光,今年用的粽馅儿可是太子殿下亲手猎得的扰民棕熊而制,味道自是不同凡响!”
池月一愣,猎熊这事儿书中有过叙述,因得这头棕熊,陛下对太子赵临另眼相待,使他又多得了几分宠爱,从而夺得了原本将落到三皇子赵冥手中的兴修水利的重任。可惜太子急功近利,又遇上陆宣从中作梗,终将此事办砸,最后不得不舍掉工部尚书叶长卫替他背了黑锅。
在书中的短短几月内,太子党接连损失几员大将,再欲扶持人手恐不是一朝一夕能办到的事情。莫非便是如此,才使得他们后来狗急跳墙寻了北司的翟吴两大宦官合作?
而他们合作的第一件事居然是害死崔广,灭了崔府,莫非作为可直接向陛下弹劾百官的御史中丞崔广,他手中捏着北司的重要把柄?又是什么样的把柄能让翟吴二人愿意与立场完全不同的魏承儒短暂合作。
倘若真的有这么个证据存在,崔广却并未及时上呈给朝盛帝,他们又为何会如此准确地知晓,并且在崔广行动之前摧毁整个崔府,莫非府内有内奸?此物牵涉重大,崔广定会将其藏于隐秘之处,而这内奸为何能如此凑巧地获悉崔广的动作?那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他是崔广极亲近信任之人,要么他从一开始便知晓证物的存在,甚至它为何能到热衷明哲保身的崔广手中,或许也与其逃不开干系,那他到底与崔广有何深仇大恨,这借刀杀人的方式令池月细思极恐。
眼前更为关键的是,这个证据是什么?来自何处?又是何时到了崔广手中?池月在心里细细盘算了一遍书中的进程,崔府大约覆灭在秋末九月,而由太子赵临负责修理巩固的淮江堤坝乃是在中秋后的一场连绵几日的暴雨下溃堤,若在这个节骨眼,魏承儒寻求翟吴二人合作,那么他俩的把柄定是在中秋之前便到了崔广手里。
如今已是五月,距离中秋还有三月之余,魏承儒与翟吴二人的计划以她个人之力无法左右,但若崔府内真有内奸,将他找出,兴许能解燃眉之急。可事情真如她想的这般简单吗?
“阿月,快走,甄子尧到了!”崔锦尚轻轻拽了拽池月的衣袖,着急忙慌地要往大门口走去。
“等等,”甄玉兰出声叫住几人,“你们这遭出去说不得要半夜才回,带上几名护卫我也省心些!”
“母亲,有甄子尧在,您还不放心?况且白日大哥赛完舟,夜间也能陪着我们四处逛逛,有大哥这样厉害的‘护卫’,您可得放一百个心!”
“什么‘甄子尧’,那是你表哥,没大没小的,去去去,看着你碍眼!”
“他自小就爱欺负我,算什么哥哥,如今见我大了这才收敛了些,平日在外人面前我给他几分薄面,可不容他得意忘形!”
“孩童时期不懂事儿,你还记着呢!”甄玉兰捂嘴轻笑,她这侄儿少时是顽皮了些,不过随着年纪上涨心性成熟不少,眼下学业有成,大嫂颇感欣慰,就等着他考上功名,替他寻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了。
正想着,甄子尧已大步跨进了正堂,朝甄玉兰躬身一拜说道:“子尧今日急着去明清河畔观赛便不留下用饭了,望姑母谅解,愿姑母端午安康,福寿绵长!”
“你这嘴儿真甜,去吧,难得有此盛会,就知院墙囚不住你们这帮皮猴儿,这府中的饭食便留给我们这些个上了年纪的吃吧!”
“姑母正当年华,可谓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姿,与锦尚表妹不相上下……”他话还没说完,忽觉有人大力拧着他背后的衣衫,用鄙视的语气说道:“你这是来拍马屁了?”
“崔锦尚你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