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山间野虫的鸣叫,时密时疏,仿若织成了一张潮湿绵密的细网铺天盖地而来。偶尔有未眠的鸦鹊从屋外古柏上掠过,振翅之音惊醒了檐角的风铃,但顷刻间又归于寂静。
池月翻来覆去睡不着,或许是这观中茶水过于好喝,自己多饮了些;或许是这床板太过硬了些;再或许是搭在自己腰间这截细滑白嫩的小臂……
在神识逐渐飘忽的时候,有一阵细小而绵长的哭泣声钻入她的耳朵,池月浑身一个激灵,睁开双眼。
她顿觉腰上一轻,侧头正对上崔锦尚闪亮而警惕的眸子。
两人点头,轻手轻脚从床上下来,猫着身寻着声音的来处。月光如水,屋中并非伸手不见五指,池月很快辨出了声音的方位。
她伸手指了指后窗的位置,崔锦尚迅速靠过来,二人铆足劲儿将窗户推开一条小缝,四只眼睛凑近窗口往外瞧去,这一瞧可是不得了。
那井口正匍匐着一白衣女子,她衣服下摆染上了斑斑暗红,披散的发尖在夜风中胡乱挣扎缠绕,像是黑暗中飘忽的幽魂。她颤抖的身躯内传来若有若无的哭泣声,虚无缥缈,如同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哀怨,让人不寒而栗。
崔锦尚瞪大眼用口型说了一个“鬼”字,面上却带着隐隐期待。
池月见此情形,心道,这正气凛然的道观中出现一只“鬼”,那可是滑天下之大稽。她不作声,屏住呼吸看着那白衣女“鬼”。
“不好,她要跳井!”池月率先反应过来,猛地推开窗户,抬腿跳了出去。
“喂,这位鬼女士,你有何想不开的?”她惊得口无遮拦,一把抓住女子的臂膀。
“让我死了吧,我那可怜的孩子还在底下等着我呢!”
池月双脚抵着井口,咬着牙死死地扯住她,“崔锦尚,你怎么还不来!”
“来了来了!”
崔锦尚提着裙摆姗姗来迟,“这,我身手还是差了些,今后定要好好练练!”
她撸起袖子欲拉起女子另一胳膊,头探向井口瞧了瞧道:“我看这下面也没水,你这跳下去也死不了,顶多断胳膊断腿儿。”
二人合力将她拖出井口,这才发现她腿部受伤根本无法站立,看她磨破的衣物,应是爬到这处来的。
她似乎感觉不到疼痛,眼神涣散,整个人笼罩在沉重的悲伤之中。
“你,到底怎么了?”崔锦尚心下不忍,询问的语气都小心翼翼。
“我说你大半夜怎么跑这里来了!”枯井对面约几丈外有个拱门,一着浅褐色寝衣的老道姑慌忙跑进来,她身后还跟着神情莫名的宛白道长。
“夜间凉,快随贫道回屋吧。”老道姑躬身将那女子背起,冲池月二人道:“多谢两位女施主,你们快些回去休息,切勿着了凉。”她说罢步履匆匆地走出院门。
见宛白道长转身欲走,池月与崔锦尚出声问道:“道长,她究竟经历了何事?她的孩子又怎么了?”
“跟我来吧……”宛白轻叹一口气。
几人出了拱门,沿着石板路右行了十余丈,借着宛白手中的火光,池月看清了石板上的一条条拖拽而出的血迹。
这间厢房的摆设仍极度简单,老道姑已将那女子放在床上,打了一盆清水麻利地替她清洗面上的污渍和腿上的伤口。崔锦尚清楚地看见,她膝盖部位有一个黑洞,那处没有骨头,只有暗红血肉!
“这,太残忍了!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人枉顾律法,将一名弱女子残害成这种模样!”崔锦尚拧着眉看向宛白道长。
宛白手中的拂尘一晃,目光悲悯地注视着床上的女子,“她的事让她自己说吧。”
老道姑替她换了一件干净的外衣,又转身倒了一杯温热的茶水递到女子手中,随后拍了拍衣衫坐在床头,温和地问:“女施主,不妨将你的遭遇说来听听。”
“我名唤孟姜,母家居于晋安周边的良品县,家中从商也算有不少家底。四年前我嫁入晋安,与刑部评事冯司年结为夫妻,一年后诞下女儿冯青。”
她长长呼出一口浊气,“两月前,冯司年以我三年未再有所出之由与我和离,女儿则由他继续抚养,按大昌律法我每月可探视一次。然而五日前我再次前往冯宅时,却被门房告知我女儿已逝!”
“我悲痛欲绝但绝不相信她是病逝,她向来身体康健,怎么可能在一月之内突然病亡。我询问病因他们支支吾吾,我要求查看遗体,他竟以她三岁夭折实属不详之由将她火速下葬。”
“我先去了县衙,后到了京兆府,甚至连大理寺都走了一遭,可没人相信我,我无凭无据,状告无门,我连女儿尸身埋在何处都无从得知!”她狠狠捶着自己的胸口,“冯司年定是怕我将事情闹大,昨日雇了人将我迫害后丢至眉峰山的悬崖底下,若非宛白师太采药路过,我早已入了豺狼虎豹之口!”
“一个小小的刑部评事如何敢做这样的事?”崔锦尚大为不解,“自己女儿死得不明不白,他倒遮遮掩掩起来。”
池月抬眼细细打量着孟姜,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眉眼间却尽是哀伤与自责。
“你们和离之前,他可有任何反常之举?”池月终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和离之前的几个月,他便逐渐对我冷淡下来,宁愿日日宿在书房也不愿来我屋中。我每每询问起缘由,他总以公事繁忙为由搪塞过去,可我分明察觉到他整日心神不宁。”孟姜眸色忽地一凝,“有一日,我在他里衣的袖口上发现了一抹暗红的口脂,而我与他多日未曾同房,那绝对不是我的!”
“那就对了,他定然有了外遇!”池月半眯缝着眼,若有所思。
“外遇是何?”崔锦尚疑问。
池月连忙解释道:“这,意思是冯司年移情别恋,恋上了别的女子,才对姜娘逐渐冷淡,甚至不惜与她和离。”
“可大昌律法并未要求一夫一妻制,他若有其他喜欢的女子,娶回家做个小妾不就行了,又何必要与自己的发妻和离?”
池月眸色深沉,侧过脸看向静坐在一旁不言不语的宛白道长,“那只可能有一个原因,这女子的身份绝对非同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