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内,静得能听见铜炉里檀香燃尽的哔哔声。
沈令仪端坐于主位。身侧,女儿周嫣紧紧攥着她的衣袖。
她必须稳住。沈令仪在心里对自己说。
孙尚香的出现,那句“灭周”的誓言,犹在耳边,带着血与火的气息,让她不寒而栗。
她知道,从那一刻起,自己便不再是那个只需安分守己、相夫教子的六宫之主,而是一个被卷入滔天巨浪的棋手。
“陛下驾到——”
太监尖细的唱喏声划破了殿内的死寂,像一把锋利的刀,将空气中紧绷的弦割得愈发刺耳。
沈令仪缓缓起身,牵着一脸惶恐的周嫣,垂首迎驾。
她能听到周天沉稳而有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周天身着玄色龙袍,大步流星地跨入殿内。
他身上带着朝堂的威严与冬日寒气,目光定格在沈令仪母女身上。
“平身吧。”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压迫感。
“谢陛下。”沈令仪依言起身,头垂得更低,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恰到好处地遮住了她所有的情绪。
周天在主位旁的太师椅上坐下,并未立刻开口,只是端起宫女新奉的热茶,用杯盖缓缓撇去浮沫。
沈令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他在等,等她自己露出马脚。
终于,他放下茶盏,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像一声发令枪。
“听闻皇后宫中出了些动静,”他缓缓开口,语气平淡,却暗藏机锋,“朕过来瞧瞧。”
来了。
沈令仪心中一凛,但脸上却缓缓抬起,呈现出一片恰到好处的茫然与一丝劫后余生的后怕。
她微微蹙眉,眼神里带着几分属于母亲的忧虑与柔弱,轻声道:“劳陛下挂心。方才确有一位……不速之客突然出现,身形如鬼似魅,把臣妾和嫣儿都吓了一跳。”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并非完全伪装,方才的惊吓确实让她心有余悸。
但此刻,她将这份真实的恐惧,完美地融入了表演之中。
她轻轻将周嫣揽得更紧了些,这个动作既是安抚女儿,也是在向皇帝展示自己的脆弱与无害。
“哦?”周天抬眼,目光陡然锐利起来,如两道实质的利剑,直刺沈令仪的内心,“可知是何人?所为何来?”
这问话,直指核心,不留半点转圜余地。
沈令仪感到一阵眩晕,但她强迫自己迎着他的目光。
她不能躲,一躲便是满盘皆输。
“那人自称孙尚香,”她开口,声音比刚才稳了一些,“说是……是臣妾父亲昔日的一位故交之友,途经京城,受托前来探望臣妾,问几句安好。”
父亲沈南天,此刻成了她最好的盾牌。
一个已故名将的“故交”,这个身份既解释了来人为何能轻易闯入守卫森严的皇宫,又为自己的处境增添了一层模糊的保护色。
她甚至在心里飞快地盘算着,用“故交”而非“旧部”,可以避免与军权产生直接关联,显得更为私人,更无害。
她轻轻握住身边周嫣冰凉的小手,“她说见我们母女安好,便放心了。还提及北疆或有战事,让臣妾不必为……为故人担忧。”
她巧妙地将“灭周”这个石破天惊的阴谋,隐去替换成模糊不清的“北疆战事”,又将孙尚香那充满杀气的身份,归结为一个温情脉脉的“父亲故交”。
如此一来,她便被彻底置于一个被动接受关怀、无辜且善良的位置上。
这谎言编得可谓粗糙,却又因为其“合情合理”的表象,让人难以直接戳破。
周天的手指在温热的杯壁上轻轻敲击了一下。
故交之友?一品传奇的故交之友?他心中冷笑。
孙尚香是何等人物,那是在江湖上能与萧无病并称的传奇存在。
这样的人,会千里迢迢跑来,只为“问几句安好”?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更是对他智商的侮辱。
他死死盯着沈令仪,试图从她那张完美无瑕的脸上找出一丝破绽。
然而,皇后只是维持着那副带着些许惊魂未定和故人关怀的坦然,眼神清澈,姿态端庄,无懈可击。
这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有力无处使。
“孙尚香……”周天缓缓重复着这个名字,语气莫测高深,“此人修为深不可测,行事诡秘,皇后日后若再遇,当立刻禀报朕知晓,以免遭遇不测。”
他顿了顿,语气骤然加重,带着帝王不容挑衅的威严,“她,绝非寻常故交那么简单。”
这是警告,也是最后的试探。
沈令仪微微垂首,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精光。
她知道,自己的赌博成功了第一步。她顺从地应道:“臣妾记下了。只是……看她言语间对家父颇为敬重,应当并无恶意。”
这句话看似是顺着皇帝的话在解释,实则是一次不动声色的反击。
她看似在为孙尚香辩解,实则是在暗示,自己背后并非全无倚仗。
孙尚香是一品传奇,而她是我父亲的“故交”,这份力量,陛下您动我之前,是否需要掂量一下?
这潜台词,如同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向了周天作为帝王的掌控欲。
周天岂会听不出这弦外之音?他心中怒意翻涌,如火山即将喷发。
他恨不得立刻撕下沈令仪这副伪装的面具,将她与那个不知所谓的“故交”一同碾碎。
然而,理智却像一盆冰水,强行浇灭了他的怒火。
殿内的气氛凝滞得让人窒息。
周天知道,再问下去,也得不到真正的答案,只会让这场帝后之间本已冰冷的关系,更加雪上加霜。
“皇后既然安好,朕便放心了。朝中还有事务,朕先回去了。”
说罢,他猛然起身,龙袖一拂,不再多看沈令仪和周嫣一眼,转身大步离去。
看着皇帝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外,那股强大的压迫感随之消散,沈令仪一直紧绷的脊背才终于微微松弛下来。
她感到一阵虚脱,手心已是一片冰冷的黏汗。
“母后……”周嫣担忧地低唤,小脸上满是后怕与不解。
沈令仪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
“嫣儿,看到了吗?”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在这深宫之中,在这天底下,唯有自身拥有足够的筹码,别人才不敢轻易动你。仁慈和退让,换不来安稳,只会被视作软弱可欺。”
她转过头,看着女儿尚且稚嫩的脸庞,一字一句地说道:“萧无病他们……便是我们如今最大的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