珈蓝刚理完案上的信函,抬头时忽见萧皇后眼角凝着水光,几滴水珠正顺着脸颊往下滑。
她心头一紧,忙放柔了声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关切问道:“娘娘这是怎么了?可是珈蓝哪里做得不妥当?”
萧皇后抬手用绢帕按了按眼角,唇边牵起一抹浅淡的笑,语气里带着点怅然的释然:“哎 —— 不妨事。方才看你侧脸垂眸的样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想起我那女儿南阳十四五岁时的模样了。”
“南阳公主怎么了?” 珈蓝脱口追问,话刚出口又觉唐突,脸颊微微发烫,慌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公主如今还好吗?我....”
萧皇后笑着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介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绢帕上的缠枝纹:“不妨事,说给你听听也无妨。我这辈子,膝下拢共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便是南阳,十四岁那年嫁给了宇文述的次子宇文士及,算到如今,也有十五六个年头了。”
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些,带着点陈年的涩意:“老三走得早,没来得及长大。后来宫里侧妃生了个女儿,皇上让我养在身边,便是杨如意。人啊,年纪一大就爱回头看,方才瞧着你,就像瞧见了当年那些孩子围在跟前的样子,想着想着,眼泪就管不住了。”
帐内的光斑渐渐斜了,萧皇后鬓边的珍珠泛着温吞的光。珈蓝望着她眼底那点牵念,忽然鼻尖一酸,眼泪像断线的珠子砸下来,砸在案上的绢帕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
萧皇后瞧见那滴泪,唬得忙丢开绢帕起身,手忙脚乱地替她拭泪,指尖触到她滚烫的皮肤,声音都带着颤:“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好孩子,受委屈了?” 说着便一把将她揽进怀里,锦缎的衣襟轻轻蹭着珈蓝的额头。
珈蓝埋在那带着龙涎香的温暖怀抱里,喉头的哽咽再也忍不住,化作细碎的呜咽:“娘娘…… 您说南阳公主快三十岁了,您还记挂着她……”
她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柳叶,带着哭腔往深处钻,“可我一听见,就想起大姐、二哥、三哥…… 我们四个没爹娘疼的苦命人……”
“我们……” 她吸了吸鼻子,声音里裹着泪,“大姐最大也就二十多,为了我们到现在都不成婚。二哥更是四处奔波,也是为了我们不被欺负。三哥更是为此放浪不羁,满身是刺;天天琢磨着怎么赚钱,怎么不给坏人有机可乘。还让青衣逼着我们练武。”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哭腔的重复,“我们四个啊…… 用三哥的话说:‘这叫抱团取暖’。”
“娘娘您有儿女可念,可我们……” 她忽然咬住下唇,呜咽声卡在喉咙里,像被什么堵住,“我们要是松开手,就什么都没了啊……”
“娘娘,您知道吗?” 珈蓝埋在萧皇后怀里,声音带着哭后的沙哑,每说几个字就抽一下鼻子,“我们四个,两年前从九江动身,到现在都没回过家。”
“元日,家家户户要贴红联、煮年糕,围着炕桌守岁的日子” 她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像被寒风掐了一下,“可我们这两年的元日,从来没沾过一点暖。去年的元日我们四人是在野外过的。今年的元日,我们四个在四个地方过的。三哥更是一个人在江边坐了大半夜。”
帐外的风卷着落叶掠过,把呜咽声撕得断断续续。萧皇后搂着她的手微微发颤,摸到她后颈的碎发被泪水浸得发潮,忽然想起自己给南阳梳发时,那孩子总嫌她手重 —— 原来这世间的疼,竟有这么多模样。她叹了口气,声音轻得像羽毛:“傻孩子…… 以后有我了。”
帐内静了许久,只有珈蓝偶尔的抽噎声,像细线似的缠着空气。
萧皇后轻轻松开环着珈蓝的手,转而握住她的双臂,指腹在她胳膊上微微用力,慢慢将她从怀里推离半寸。目光落在珈蓝泪蒙蒙的眼上,那眼神里没了方才的怅惘,倒添了股不容分说的坚定,声音却仍是温的:“不行。” “不管你乐不乐意,也不管杨广那老登怎么想,”
她顿了顿,拇指轻轻蹭过珈蓝小臂上的一道浅疤 —— 许是早年磕碰留下的,“今天这女儿,我认下了。谁也拦不住。”
说着便攥住珈蓝的手往帐外走,步子竟带了点风风火火的劲儿,嘴里还念叨着:“走,咱这就去找他理论!他要是敢皱一下眉,说半个不字,老娘…… 老娘我就和他过了!” 这话里的泼辣劲儿,活脱脱像学了文渊那股子混不吝。
珈蓝被她拽着走了两步,忍不住 “扑哧” 笑出了声:“娘娘…… 您怎么也学我三哥那套说辞了?”
萧皇后回头瞪了她一眼,眼底却漾着笑,捏了捏她的手心:“学就学了,只要能把你讨回来当女儿,学他骂句‘老登’又怎么了?”
脚步忽然一顿,萧皇后攥着珈蓝的手也跟着收紧了些。
她转过身,鬓边的珠钗还在轻轻晃,眼底却亮得很,像揣着团刚燃起来的火苗,带着点试探的急切:“这么说…… 你是应了?”
见珈蓝垂着眼,长睫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子,她又慌忙补了句,语气软下来:“姑娘要是觉得唐突,也不妨……”
话没说完,就见珈蓝轻轻点了点头,脸颊泛起层薄红,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袖口的布穗,声音细得像蚊蚋:“不唐突的,娘娘。”
萧皇后这才松了口气,眼角的笑纹都深了些,却又想起什么似的,拉着她的手晃了晃:“那…… 真不用跟那个坏小子说声?”
珈蓝抬起头,眼里的水汽还没散,却漾开点浅浅的笑:“不用的。三哥早说过,我们在外头遇事,自己拿主意就好,不必事事问他。”
她顿了顿,说起三哥时,语气里添了点笃定的依赖,像揣着块暖玉在怀里:“他还说……‘天塌下来有我顶着,你们只管往前闯’。” 然后又诺诺的,眼光闪烁地看着萧皇后补充道:“哪怕掀掉皇上的金銮宝殿,小爷我也帮你们打过去。”
萧皇后望着她眼底那点信任的光,忍不住抬手替她拂去颊边的泪渍,指尖带着点暖意:“好,好,有他这句话,我就更放心了。”
帐外的风正好卷着缕槐花香溜进来,缠着两人交握的手,替这刚认下的缘分,添了点甜丝丝的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