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室的橡木桌沿积着层薄灰,在午后的光线下泛着青白色。林野将第七张脱酸后的《甘石星经》残页抚平在亚麻布上时,指腹突然泛起细密的麻痒 —— 那是昨夜梦境留下的触感,仿佛仍有无数细如蚕丝的纤维缠绕在皮肤纹理里。他下意识地摩挲着手腕那块淡青色胎记,纹路边缘的皮肤比别处更烫些,像埋着颗未燃尽的火炭。
窗外的雨丝斜斜切过天光,将红锈林的轮廓晕染成模糊的暗紫色。林野望着玻璃天窗上蜿蜒的水痕,那些轨迹渐渐扭曲、交缠,幻化成梦中那片无边无际的纤维海。他猛地闭上眼,胸腔里翻涌着熟悉的窒息感 —— 每次坠入这个梦境,他都像被浸在沸腾的碱水里,五脏六腑都在灼烧。
“纤维分离的水温不能超过四十五度。” 长老的声音从蒸馏器后方传来,木勺搅动陶缸的声响带着规律的震颤。老人正将浸泡了整夜的旧纸浆舀进麻布滤袋,指缝间漏下的浑浊液体里,漂浮着细碎的银白色纤维,在辐射灯的照射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林野的目光落在墙角的金属架上。那里悬挂着六只陶瓮,分别贴着 “桑皮”“楮树”“芦苇”“辐射麦”“荆棘”“未知” 的标签。最末那只瓮口蒙着三层麻布,里面封存的是昨日从荆棘纤维中分离出的异常样本 —— 那些银白色细丝在显微镜下呈现出完美的螺旋结构,与他腕间胎记的纹路有着惊人的吻合度。
“该换水了。” 长老将滤袋挂在木架上,锈迹斑斑的铜钩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老人转身时,后腰的粗布袍被蒸馏器的铁管勾住,露出后腰处暗褐色的皮肤 —— 那是长期接触辐射纸张留下的斑块,像片缩小的红锈林。
林野起身去拎铜壶时,膝盖撞到了桌腿。散落的羊皮纸在地上展开,其中一张记录着纤维成分分析的图表突然吸引了他的注意:荆棘纤维的细胞壁厚度是普通芦苇的三点七倍,且含有异常偏高的铁元素 —— 这与 “大断裂” 前的桑皮纸成分有着本质区别,却与他昨夜梦中所见的 “金属纸” 特征完全吻合。
雨势渐大,敲打天窗的声响如同无数手指在叩门。林野的视线开始模糊,蒸馏器冒出的蒸汽与窗外的雨雾交融,在空气中凝结成细小的水珠,附着在《永乐大典》的仿制品上。那些用朱砂绘制的星图在水汽中晕染开来,北斗七星的斗柄渐渐拉长、扭曲,化作梦中那座发光尖塔的轮廓。
“小心!” 长老的惊呼刺破混沌。林野猛地回神,发现自己的手指正探向沸腾的纸浆缸,蒸汽已将指尖的皮肤熏得发红。他踉跄着后退,后腰撞在金属架上,第六只陶瓮应声坠落,在青石板上摔得粉碎。
银白色的纤维如活物般从陶瓮碎片中涌出,在潮湿的空气中迅速舒展、蔓延。林野眼睁睁看着那些细丝爬上自己的裤脚,纤维尖端的倒刺刺破布料,钻入皮肤的瞬间传来尖锐的刺痛 —— 与他腕间胎记的灼烧感如出一辙。
“快用中和剂!” 长老的身影在烟雾中摇晃,老人将半袋灰白色粉末撒在纤维上,刺啦作响的白烟中,那些银白色细丝开始蜷曲、发黑,却仍有零星几缕顽强地钻入石缝,在砖面勾勒出螺旋状的纹路。
林野瘫坐在地,指尖掐进掌心的老茧里。疼痛让梦境的碎片更加清晰:他站在高耸入云的尖塔下,塔身布满旋转的纤维纹路,每道螺纹里都嵌着不同的纸张纤维 —— 桑皮纸的柔韧、楮树纸的绵密、芦苇纸的粗糙,还有那些泛着金属光泽的未知纤维,在塔顶汇聚成巨大的光团。
“这些纤维不对劲。” 长老用骨刀挑起一缕未被中和的细丝,在辐射灯下仔细端详。纤维的横截面呈现出诡异的六边形,每个角上都有细小的倒钩,“普通的脱胶工艺融不掉它们,得用‘辐射酶解’。”
林野的心脏猛地一缩。“辐射酶解” 是修复术中的禁忌技法,需将纸浆置于 0.8Sv\/h 的辐射场中催化,稍有不慎就会引发纤维变异。他想起典籍中记载的 “大断裂” 前的造纸术,那些用古法制成的纸张,纤维中从未检测出辐射反应。
“必须弄清楚这些纤维的来源。” 长老将烧焦的纤维碎片收进铅盒,锁扣发出沉闷的声响,“昨夜的辐射值突破 0.35Sv\/h 时,你腕间的胎记是不是又发烫了?”
林野点头时,听见自己的牙齿在打颤。梦境中的场景再次涌来:尖塔底层的石室里,无数玻璃罐整齐排列,每个罐中都漂浮着不同的纤维样本,标签上的编号从 “701” 一直延续到 “734”。当他伸手去触碰最末那个罐子时,罐中的银白色纤维突然暴涨,顺着他的指尖缠绕而上,在腕间烙下螺旋状的印记。
“七三四年……” 林野无意识地呢喃,这个数字像把生锈的钥匙,撬开了记忆深处的某个角落。他突然想起昨日分离荆棘纤维时,在纸浆中发现的细小金属碎片,上面刻着模糊的 “734” 字样 —— 与他怀中那块金属片的编号完全一致。
雨停的间隙,阳光突然刺破云层,在地面投下狭长的光斑。林野望着光斑中的尘埃飞舞,那些金色的轨迹渐渐汇聚成纤维的形状,在空中编织出复杂的网络。他突然明白,那些被辐射改造的纤维不仅仅是纸张的原料,更像是某种密码,记录着被遗忘的实验真相。
长老将修复台的金属板翻转过来,背面刻着的星图在阳光下清晰可见。老人用炭笔沿着北斗七星的轨迹画出一条弧线,终点恰好落在 “天玑” 星的位置 —— 那里的刻度线比别处更深,像是被反复描摹过。“你爷爷当年就是在这颗星的方位,发现了异常纤维的秘密。”
林野的呼吸骤然停滞。他想起爷爷临终前攥在手里的那张残纸,纤维在紫外线下会显现出螺旋纹路,当时只当是辐射污染的痕迹,如今想来,那分明是与胎记吻合的密码。
“纤维煮沸的时间到了。” 长老的木勺在陶缸中搅动,发出沉闷的声响。那些泛黄的纸浆在沸水中翻滚,渐渐分解成肉眼可见的纤维,在浑浊的液体中浮沉,像无数破碎的记忆碎片。
林野将手探进陶缸,沸水的刺痛让梦境与现实的界限变得模糊。他看见那些银白色纤维从指尖钻入皮肤,顺着血管游走,在心脏周围织成细密的网。尖塔的轰鸣声在耳畔响起,塔顶的光团中浮现出模糊的人影,正将某种金属装置嵌入纤维网络的核心。
“快拿出来!” 长老的怒吼将他拽回现实。林野猛地抽回手,指尖的皮肤已烫得发红,那些被沸水软化的纤维紧紧粘在皮肤上,形成半透明的薄膜,上面的螺旋纹路与他腕间的胎记完美重合。
窗外的红锈林在暮色中泛起金属光泽,仿佛整片森林都在悄然转化。林野望着自己发红的指尖,那些纤维薄膜在皮肤表面渐渐干涸、剥落,露出下面崭新的皮肤 —— 比别处更白,更细腻,仿佛被彻底净化过。
长老将铅盒锁进石柜时,锁芯转动的声响如同倒计时。“这些纤维来自‘生态实验 734 号’。” 老人的声音低沉如耳语,“你爷爷终其一生都在寻找破解之法,现在看来,答案或许就藏在你的血脉里。”
林野低头望着腕间的胎记,在暮色中,那些螺旋纹路仿佛活了过来,与空气中残留的纤维产生共鸣。他知道,这个反复出现的梦境不是虚幻,而是被基因记录的记忆碎片 —— 那些关于纤维、金属、尖塔的秘密,正顺着血脉一点点苏醒。
蒸馏器的蒸汽渐渐散去,露出缸底沉淀的银白色残渣。林野用骨刀将那些残渣刮进铅盒,突然发现它们在盒中自动排列成螺旋状,与他梦中所见的尖塔纹路分毫不差。他握紧铅盒,金属的冰凉透过掌心传来,与腕间的灼热形成奇异的平衡。
夜色漫进档案室时,林野将铅盒藏进床底的暗格。那里还存放着他多年来收集的异常纤维样本,每一份都带着不同的辐射印记。他知道,从这些纤维中,终将拼凑出 “大断裂” 的真相,以及自己血脉中隐藏的秘密。
躺在床上,林野望着天窗上的水痕。那些轨迹在月光下渐渐扭曲,再次幻化成无边无际的纤维海。他闭上眼睛,任由自己坠入梦境 —— 这一次,他要看清尖塔顶层那个模糊的人影,要听清那些被纤维缠绕的低语,要找到属于 “734” 的最终答案。
腕间的胎记越来越烫,仿佛有无数细小的纤维正从皮肤深处钻出,在空气中编织出通往过去的桥梁。林野的意识在沉沦中保持着一丝清明:他与这些纤维,与这座尖塔,与那个被遗忘的实验,早已被命运的丝线紧紧缠绕,密不可分。
梦境的潮水终于将他彻底吞没。在无边无际的纤维海中,林野看见自己的身体正在变得透明,血管里流淌的不再是血液,而是银白色的纤维。尖塔的轮廓在远方闪烁,塔顶的光团中,一个熟悉的声音正在呼唤他的名字,温柔而急切,像来自血脉深处的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