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谷的晨雾还未散尽，林野已踩着露水走到西坡的监测井旁。井口的青石板被岁月磨得光滑，边缘的缝隙里钻出几株变异苔藓，叶片呈现出半透明的淡紫色——这是辐射值稳定在0.31Sv\/h的标志。他将青铜制的井盖推开时，铁链与井壁摩擦的声响惊起了树篱里的铁羽雀，鸟群扑棱翅膀的阴影在井台投下细碎的晃动，像谁在地面撒了把会动的碎银。
“今天的水位比上周降了半尺。”阿正扛着监测设备跟在后面，少年的裤脚沾着红锈林特有的黏泥，背包里露出半截透明的聚乙烯管——这是从旧文明医院抢救出来的输液管，被截成小段用来抽取水样，柔韧性比自制的竹管好上三倍。“老周叔说昨夜听见井里有怪响，像石头滚下去的声音。”
林野将测绳缓缓放入井中。绳子上每隔一尺就系着枚铅制标记，在晨光下泛着冷光。当测绳垂到三十尺时，他突然感觉到一股微弱的拉力，不像是水的浮力，更像有什么东西在井下轻轻拖拽。“稳住。”他按住阿正递来的三脚架，金属支架的四条腿深深扎进泥土，在地面形成个稳定的菱形，“把辐射探测仪的探头绑在绳尾，深度调到三十五尺。”
井壁的砖石上布满了细密的刻痕，是历代守卷人记录的水位线。林野的指尖抚过最深的一道刻痕，那里标注着“大断裂后第三年”，旁边用朱砂画着个极小的螺旋——与他在储存室发现的纤维纹路完全一致。“这里的地质结构是石灰岩。”他突然开口，目光扫过井台边缘那些异常生长的蕨类，“缝隙多，容易藏东西。”
阿正将探测仪的探头固定好时，井里突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有块石头坠入水中。少年吓得手一抖，聚乙烯管从手中滑落，坠入井中的瞬间，水面激起的涟漪里浮现出细碎的银辉，那是无数细小的纤维在游动，与雨水过滤系统中发现的透明纤维同出一源。“林哥，它们……它们在水里也能活？”
林野迅速将测绳拉起。三十五尺深处的辐射值显示为0.33Sv\/h，比井口高出0.02，这细微的差异在稳定的档案谷实属罕见。更令人心惊的是，探测仪的显示屏上，纤维的分布轨迹呈现出规则的网状，在水中织成个漏斗形的陷阱，尖端恰好指向井壁的某个方向。“不是活，是在繁殖。”他将沾着水汽的探头凑近观察，上面挂着几缕银白色的细丝，在阳光下能拉出半寸长的丝，“这些纤维能在水中形成生物膜，堵塞岩层缝隙。”
监测的第一步骤是采集水样。林野将聚乙烯管重新放入井中，管尾的单向阀能避免杂物进入。当管子沉入预定深度时，他捏动橡胶球抽取水样，透明的液体顺着管壁爬升，在阳光下呈现出极淡的蓝色——这是含氧量过高的表现，正常地下水应是无色透明的。“用ph试纸测。”他将水样倒入陶碗，碗底的螺旋纹在液体中若隐若现，那是老周用特殊陶土烧制的，遇辐射污染会变色。
试纸接触水样的瞬间，从淡黄色变成了浅红色。“ph值6.2，偏酸性。”阿正的声音带着紧张，他翻出档案谷的水质记录册，羊皮纸页面上的墨迹已有些褪色，“上个月还是7.0，降得太快了。”记录册里夹着片干枯的水藻，边缘呈现出锯齿状，这是水质开始恶化的植物信号。
林野用滴管取了些水样，滴在载玻片上。显微镜下，那些透明的纤维正在快速游动，尖端的倒刺刺破了几个游动的水蚤，将其体液吸得一干二净。更奇异的是，纤维的横截面呈现出六边形的中空结构，每个角上都嵌着针尖大小的黑色颗粒——这是铅矿渣的特征，与储存室防潮处理时发现的纤维虫体内的颗粒成分相同。
“它们在往水里排矿渣。”林野的声音压得很低，载玻片在指间微微颤动，“净化者想让地下水变成酸性，这样档案谷的防辐射植物就无法生长。”他突然想起苏锐兄妹留下的纤维布，那些布料在潮湿环境中会释放碱性物质，“苏瑶的布……是在中和这些酸性。”
井台旁的排水沟突然传来汩汩的声响。林野扒开沟边的杂草，发现水流中漂浮着层淡绿色的泡沫，用树枝挑起时，泡沫立刻破裂，释放出刺鼻的气味，像腐烂的铁线草。“顺着排水沟找找源头。”他将水样密封在铅制容器里，盖口的螺纹处缠上三层桑皮纸，“阿正，你去取些‘碱蓬’的汁液来，就是昨天在低辐射区采集的那种，汁液ph值8.5，能暂时中和酸性。”
排水沟沿着西坡蜿蜒而下，最终汇入档案谷的蓄水池。林野跟着水流的方向走，发现越是靠近蓄水池，沟壁的苔藓颜色越浅，从淡紫色逐渐变成灰白色——这意味着辐射值在降低，但水质污染在加剧。在一处弯道处，沟底的淤泥里插着根银白色的管子，管口正在缓慢渗出浑浊的液体，与沟水混合后泛起细密的泡沫。
“是净化者的渗透管。”林野用青铜短刀将管子割断，切口处涌出的液体里，漂浮着成团的纤维，在阳光下像团活动的银线。管子的材质与防御栅栏上发现的纤维网相同，但柔韧性更好，显然经过了特殊处理。“管身上有刻度，”他凑近观察，“从红锈林边缘到这里，一共埋了十七根，间距正好是三十步。”
阿正提着装满碱蓬汁液的陶罐赶来时，蓄水池的水面已泛起淡淡的绿晕。少年将汁液倒入排水沟，液体接触泡沫的瞬间，腾起白色的烟雾，那些银白色的纤维在烟雾中蜷曲成球，像被烫过的羊毛。“林哥，蓄水池的入口处有东西！”他突然指向池边的芦苇丛，那里的水面上漂浮着个深色的物体，形状像只倒扣的木碗。
两人拨开芦苇走近时，发现那是个用纤维编织的球形装置，表面布满了细小的孔洞，里面塞满了黑色的粉末。林野用刀将球体剖开，粉末接触空气后迅速氧化，变成红褐色——这是辐射矿渣与某种金属粉末的混合物，在水中会缓慢释放出酸性物质。“这是缓释装置，”他掂了掂球体的重量，“能持续污染至少一个月。”
监测的第二步骤是探查地下水脉走向。林野从背包里取出个铜制的测水仪，这是用旧文明的罗盘改造的，盘面的指针被替换成根极细的银线，能感应水流产生的磁场变化。当他将测水仪放在井台时，银线突然剧烈晃动，最终稳定地指向西北方向——那里是红锈林与档案谷的交界处，也是苏锐兄妹消失的方向。
“水脉在往红锈林方向偏移。”林野在地面画出简易的地形图，用石子标注出监测井、蓄水池和渗透管的位置，“这些渗透管不仅在污染水源，还在改变水流方向，像有只无形的手在把水往尖塔方向引。”他突然想起在地铁隧道里发现的线索，苏瑶刻下的标记旁，也有类似的水流痕迹。
老周带着几个守谷人赶来时，正午的阳光已变得炽烈。老人手里拿着张泛黄的羊皮纸，上面绘制着档案谷的地下水系图，是他年轻时根据古籍记载复原的。“你看这里，”他指着图上的一处节点，“大断裂前，有条暗河从尖塔下流过，后来被塌方堵死了。净化者可能在挖通暗河。”
林野将测水仪的银线浸入水样，指针的晃动频率突然与辐射仪的读数产生共鸣，在0.33Sv\/h处形成稳定的峰值。“他们不是在挖通，是在用纤维编织新的水道。”他指着图谱上的暗河走向，“这些纤维遇水会膨胀，能在岩层缝隙中形成管状结构，比挖隧道快得多，也隐蔽得多。”
监测的第三步骤是设置警戒装置。林野指挥着守谷人在监测井周围埋下铅制的感应片，这些薄片上布满了微型传感器，能实时监测水质变化，并通过导线连接到谷口的警报器。“当ph值低于6.0，或者辐射值超过0.35Sv\/h，警报就会响。”他将最后一片感应片埋入土中，用脚踩实周围的泥土，“阿正，你去把碱蓬汁液装进喷雾器，每隔两小时给蓄水池喷一次，我去检查其他的备用井。”
档案谷共有七口备用井，分布在不同的方位，像七颗棋子守护着谷中的水源。林野逐一检查过去，发现其中三口井已出现类似的酸性污染，只是程度比西坡的主井轻些。在最北边的那口井里，他发现了更奇怪的现象：水面上漂浮着层薄薄的油膜，用火柴点燃时，火焰呈现出诡异的绿色，燃烧后的灰烬里，残留着螺旋状的纤维骨架。
“是生物柴油。”林野用镊子夹起块灰烬，在阳光下能看见其中的金属光泽，“净化者在用纤维分解地下的有机物质，产生的能量可能用来驱动他们的装置。”他突然想起苏明远报告里的记载，红锈林的土壤中含有大量的腐殖质，在特定条件下能被微生物分解为能源。
返回主井时，阿正正蹲在井台边，用树枝搅动着水面。少年的脸上沾着绿色的汁液，裤腿湿了大半。“林哥，你看水里的影子。”他指着水面，那里的倒影被涟漪打碎，重组后竟呈现出尖塔的轮廓，“像不像苏锐说的那座塔？”
林野俯身看向水面，涟漪中的尖塔轮廓越来越清晰，塔尖处的纤维正在缓慢旋转，形成个微型的漩涡。他突然明白，这些地下水不仅被污染、被引导，还在被用来传递信息——纤维在水中形成的图案，其实是某种地图，指引着通往尖塔的路线。“他们在给我们带路。”他的声音带着复杂的情绪，“又或者，是在炫耀他们的能力。”
夕阳西下时，监测工作已近尾声。林野将所有的数据汇总在羊皮纸上，形成一张完整的污染分布图：七口井中，四口已被污染，其中西坡主井和北井的情况最严重；渗透管形成的网络像张蜘蛛网，将污染源引向各个水源点；地下水脉的偏移轨迹，恰好与尖塔的方向重合。
“今晚得派人守着主井。”老周将十字弩靠在井台边，弓弦上搭着支涂满碱蓬汁液的箭，“净化者很可能会在夜里有动作。”老人的目光扫过红锈林的方向，暮色中，那里的树木轮廓呈现出扭曲的螺旋状，像无数只伸向天空的手。
林野将最后一块感应片与警报器连接好，导线埋在地下的部分用铅皮包裹着，能防止纤维的腐蚀。“我守上半夜，你守下半夜。”他将辐射仪的警报阈值调到0.36Sv\/h，“阿正，你去准备些石灰，明天一早我们在主井周围撒一圈，石灰遇水会放热，能杀死纤维。”
夜幕降临时，监测井周围安静得只剩下风声。林野坐在井台边，手里把玩着块从北井捞上来的纤维团，那东西在黑暗中会发出微弱的蓝光，与他腕间的胎记相互辉映。他想起白天在水中看到的尖塔倒影，想起苏锐兄妹留下的线索，想起净化者处心积虑的污染计划，这些碎片在脑海中渐渐拼凑出一个清晰的轮廓：尖塔不仅是红锈林的象征，更是控制整个区域水资源的关键。
远处的警报器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鸣叫，随即又恢复了寂静。林野立刻站起身，握紧了腰间的青铜短刀。他知道这不是误报，是某个感应片检测到了异常，又被迅速修复——这是苏锐兄妹的信号，他们也在暗中监视着地下水的变化，像两个隐形的守护者，在黑暗中与净化者较量。
井水在月光下泛着粼粼的波光，纤维形成的图案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平静。林野望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突然觉得这口井像只巨大的眼睛，注视着档案谷的一举一动，记录着守卷人与净化者的每一次交锋。而地下水，就是这只眼睛里流动的血脉，维系着整个谷的生命，也承载着所有的秘密。
他将纤维团扔进井中，看着它缓缓沉入水底，蓝光在黑暗中划出一道细长的轨迹。明天，他们将开始清理污染，修复水脉，与净化者展开新一轮的较量。但林野知道，只要地下水还在流动，档案谷的希望就不会熄灭，而这场关于水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井台边的铁羽雀又回来了，静静地站在铁链上，像一尊尊小小的雕像。它们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注视着井水，也注视着守夜的林野，仿佛在见证这场无声的守护。夜风吹过档案谷，带来远处红锈林的气息，带着一丝纤维的腥甜，也带着一丝希望的清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