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念那句轻飘飘的、却又带着千钧之重的问话,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寂静的小院里,激起了无声的回响。
空气,仿佛都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陆景深抱着儿子的动作,微微一僵。
他缓缓地转过身,那双刚刚才因为滔天怒火而变得猩红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了无尽的、仿佛能将人溺毙的复杂和……疲惫。
他看着她,看着她那双清澈见底、却又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眸子,沉默了许久,许久。久到苏念以为他不会再回答,久到院子里的风都仿佛停止了流动。
最终,他缓缓地,扯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了一抹极度嘲讽的、充满了自嘲和悲凉的笑容。
“是啊。”
他沙哑着嗓子,承认了,“陆云深,陆家的三少爷。一个……从出生起,就不该存在的私生子。”
私生子?!
当这三个字,从陆景深的嘴里吐出来时,苏念的心,被狠狠地刺痛了!那是一种尖锐的、让她几乎无法呼吸的疼。她感觉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了她的心脏,让她清晰地感受到了这个男人说出这三个字时,那深埋在骨血里的、早已结痂却一触即痛的伤疤。
她设想过无数种可能。
她想过他可能是被家族排挤、不受重视的庶子,想过他可能是因为太过优秀而被兄弟忌惮的嫡子。
却从未想过,他的身份,竟然会是……如此的不堪和……屈辱。
在这个极其看重出身和名分的年代,“私生子”这三个字,就如同一道永远也洗刷不掉的烙印,一道刻在骨血里、示众于天下的罪证,足以压垮任何一个人的脊梁!
也足以解释,他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仿佛与整个世界为敌的孤僻和戾气。那不是天生的冷漠,而是在无尽的欺凌和白眼中,被迫长出来的、保护自己的硬壳。
苏念缓缓地走到他的身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用自己那柔软的手,轻轻地、紧紧地,覆盖在了他那只因为情绪激荡而冰冷僵硬的大手上。她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那颗早已千疮 ?? 孔的心。
“所以……”她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几分,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浓浓的心疼,“当年,你之所以会用‘陆景深’这个名字去从军,之所以会选择那条最危险、也最九死一生的路……”
“是因为,那个家,你根本就不想回,对吗?”
“回?”陆景深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反手,将她那只柔软的小手紧紧握在掌心,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充满了无尽的冰冷和嘲讽,“那个地方,也配叫‘家’吗?那只是一个金碧辉煌的、吃人的牢笼。”
他抱着怀里那个已经安然入睡的儿子,缓缓地走到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顺势将苏念也拉着坐在了自己的身边。
他抬起头,看着头顶那片被屋檐切割得四四方方的、狭小的夜空,那双漆黑的眸子里,第一次,浮现出了一丝属于过去的、迷茫的痛苦。
“我的母亲,是京城文工团的一名舞蹈演员。年轻的时候,很美,也很……天真。”
他的声音,很平,很淡,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但苏念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握着自己的那只手,正在微微收紧,仿佛在从她的身上汲取着力量。
“她在一次慰问演出中,认识了那个男人,也就是……陆家的大家长,我名义上的父亲,陆振邦。”
“然后,便是一段所有豪门故事里,都俗套得不能再俗套的剧情。”
“英雄救美,才子佳人,干柴烈火。他给了她全世界最浪漫的承诺,给了她一场看似可以托付终身的幻梦。”
“我的母亲,天真地以为,她遇到了可以托付一生的良人。却不知道,自己,从头到尾,都只是那个男人在婚内空虚时,寻找的一点刺激罢了。”
“当她发现自己怀了我,满心欢喜地去找他时,等来的,却不是承诺,而是一张可以让她下半生衣食无忧的支票,和一句冰冷的‘打掉’。”
“我的母亲,性子刚烈。她没有拿那笔钱,也没有打掉我。她撕了支票,脱下了舞鞋,一个人,偷偷地,生下了我。并且,固执地,给我取名‘云深’,云深不知归处。”
“她以为,她能靠着自己,把我抚养长大。可她却低估了,那个男人的无情,和他身后那个家族的……狠毒。”
“在我三岁那年,一场‘意外’的车祸,夺走了她的一切。她的腿,断了。她的舞蹈生涯,也彻底断了。她变成了一个连自己都养不活的残废。”
“走投无路之下,她只能抱着我,在一个下着鹅毛大雪的冬天,跪在了陆家那座朱红色的大门前,跪了三天三夜。”
“我至今都还记得,那雪花有多冷,母亲的怀抱有多么无助。她一遍又一遍地对我说,‘云深别怕,爸爸会来接我们的’。可直到她彻底昏死过去,那扇门,都没有为我们打开过。”
“我,就是在那一天,第一次,见到了我那位高高在上的父亲,和他那位雍容华贵的原配夫人,以及……我那两个只比我大了几岁,却已经学会了用鄙夷和厌恶的眼神看我的,同父异母的哥哥。”
“我记得很清楚,我的大哥陆云峰,指着我的鼻子,对我母亲说:‘一个上不了台面的舞女,也敢带着野种来登我们陆家的门?’而我的二哥陆云海,则直接将一口唾沫,吐在了我那冻得发紫的脸上。”
“而我那位父亲,从始至终,都没有看过我一眼。他只是居高临下地,对我那已经快要冻僵的母亲说:‘孩子可以留下,但你,这辈子都别想再踏进陆家的大门。’”
“我,就像一个肮脏的、见不得光的污点,就这么被那个家族,不情不愿地,‘收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