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西坠,将三人身影拉得细长,投于荒草离离的古道。经溪边一战,气氛愈发沉寂。沈孤寒肋下新伤虽经处理,仍隐隐作痛,然其面色已不复最初之惨白,步履间虽刻意收敛,却难掩那份经年累月淬炼出的、深植于骨血中的卓绝根基。内力运转周天,竟比受伤前似乎更为精纯凝练一丝,仿佛那生死之间的搏杀,反成了磨砺锋芒的砺石。
苏婉清默默跟在后方,目光时而掠过前方那玄色挺直背影,心绪如乱麻。方才溪边那电光火石间的惊变,他那悍不畏死、以伤换命的狠绝,以及最后看向自己时那复杂难辨的一瞥,皆在她脑中反复盘旋。她愈发看不清此人,也看不清自己未来的路。
白衣女子依旧行于最前,仿佛方才只是随手拂去了几只扰人的蚊蝇。她择路愈发偏僻,专挑人迹罕至之处,直至暮色四合,方领二人至一处隐蔽山坳。坳中有天然石窟,入口藤蔓垂挂,甚是隐蔽。
“今夜在此休整。”她拨开藤蔓,当先步入。
洞内干燥宽敞,并无野兽栖息痕迹,倒是个难得的安稳所在。
沈孤寒于洞内寻了处平坦石块坐下,并未立刻调息,而是眸光沉凝地望向洞外渐沉的夜色。今日一战,虽险象环生,却让他清晰地感受到自身力量正在快速恢复,甚至……隐隐有所精进。这种于绝境中压榨潜能、愈战愈强的特质,自他幼时便已显现,只是如今,似乎因着某种缘故,变得更为明显了些。
是因千年石髓乳?还是因……那一次次与“净魂”之气的诡异碰撞,中和了部分戾气对经脉的侵蚀,反而使得自身功力运转更为顺畅?
他不得而知。只觉得体内那柄与生俱来、仿佛由无尽煞气凝聚而成的“心剑”,在经过连日来的震荡、反噬、搏杀之后,剑身之上的斑驳锈迹似乎被敲掉了些许,隐隐透出更为幽寒凛冽的锋芒。
他闭上眼,指尖无意识地在膝上轻叩,节奏玄奥。脑海中,却不期然地闪过一些尘封已久的碎片。
那是极为久远的记忆了,久远到蒙着一层血色的灰霾。
他似乎看到一个终日飘着阴冷潮湿气息的庞大院落,高墙深锁,不见天日。院中孩童不少,却个个面色惶恐,眼神麻木,如同圈养的牲口。他们穿着统一的灰布衣衫,每日除了被迫背诵各种拗口心法、辨认药材毒物、演练杀人技巧外,便是被驱赶着相互搏杀。
胜者可得一顿饱饭,或是一瓶劣质伤药。 败者……则无声无息地消失,如同从未存在过。
那里没有名字,只有一个代号——“幽窟”。
他是其中之一,代号“七九”。一个天生戾气缠身、性情孤僻乖张,却又在武学一道展现出惊人天赋的怪胎。旁人需习练数月的招式,他看一遍便能模仿个七八分;晦涩难懂的内功心法,他总能最快领悟关窍;生死搏杀间,他往往能爆发出远超年龄的狠厉与机变。
然而这份卓绝天赋,并未给他带来任何优待,反招致更多的忌惮、排挤与……残酷的“打磨”。教习的鞭子、同伴的冷箭、更为严苛的任务,如同家常便饭。他曾因练功时戾气失控,震伤了一位教习的经脉,被吊在冰窖中三天三夜,几近冻毙;也曾因任务完成得过于“出色”,引得同期杀手的恐惧与围攻,身中十七刀,独自蜷缩在尸堆中熬了整整两日……
那些记忆碎片冰冷而血腥,充斥着背叛、杀戮、绝望与挣扎。他如同一株生长在幽冥血海中的毒草,靠着吞噬黑暗与痛苦,顽强而扭曲地生存着,变得愈发冷漠,愈发强大,也愈发……与世界格格不入。
直到某一日,“幽窟”发生了巨大的变故。具体情形已模糊不清,只记得冲天的火光,震耳的厮杀与惨叫,以及一个浑身浴血、眼神却亮得惊人的男人,如同天神降世,又如同地狱归来的修罗,手持一柄滴血的长剑,在混乱中找到了蜷缩在角落、满眼警惕与戾气的他。
那男人看着他,眼神复杂难辨,有怜悯,有审视,最终化为一声沉沉的叹息。他向他伸出手,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孩子,跟我走。”
他没有动,只是用那双染血的眼眸死死盯着对方。
男人也不强求,只是挥剑斩杀了几个扑来的“幽窟”守卫,然后转身,为他杀开了一条血路。“跟上,或留下等死。”
最终,他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跟上了那个男人的脚步。离开了那座吞噬了他整个童年的魔窟。
那个男人,后来成了他的师父。一个同样神秘、强大,却与“幽窟”那冰冷残酷截然不同的人。师父替他斩断了与“幽窟”的牵连,给了他新的名字“沈孤寒”,教他控制体内戾气,引导他修炼更为高深正统的武学,却从不追问他的过去,也从不禁止他杀人。
“你的剑,当由心而发。是斩罪业,还是积孽障,在你一念之间。”师父常这般说,眼神深邃,仿佛能看透他灵魂最深处的黑暗与迷茫。
在师父的引导下,他那身自“幽窟”磨砺出的杀人技与卓绝天赋,找到了更为广阔的天地,武功一日千里,进展之速,连师父都时常惊叹。然而那与生俱来的孤煞戾气,却如附骨之疽,随着他功力愈深,反噬愈烈。师父想尽办法,也只能勉强助他压制,无法根除。
直至师父某日离去,只留下一句“缘起缘灭,自有定数,你的劫,需你自己去渡”,便再无音讯。
此后,他便真正成了天煞孤星,一人一剑,独行江湖。因其武功路数狠辣诡异,出手从不留活口,加之那生人勿近的冰冷戾气,渐渐便有了魔头之名,仇家遍天下。
往事如烟,却又深刻入骨。
沈孤寒缓缓睁开眼,洞外已是星斗满天。那些破碎的记忆带来的并非感伤,而是一种冰冷的清醒。他的强大,从来都是从地狱血海中挣扎而出,伴随着无尽的痛苦与孤独。
如今,这诡异的“净魂”之体,这突如其来的“宿命”,是否会成为另一场试炼?亦或是……师父所言的那一线“变数”?
他目光微转,落在不远处蜷缩着已然睡去的苏婉清身上。少女睡颜依旧不安,长睫轻颤,似乎在梦中亦不得安宁。那纯净柔弱的气息,与他记忆中所有的黑暗与血腥格格不入。
就是这样一个人,竟成了他命运中无法忽略的存在。
杀与不杀,已非简单的恩怨仇雠。更关乎他自身的存续,与前路的抉择。
他体内那柄“心剑”轻轻嗡鸣,并非躁动,而是一种近乎审视般的低吟,仿佛也在权衡着这前所未有的“变数”。
夜色渐深,山风穿过坳口,带来远处隐约的狼嚎。
一直静坐如雕塑的白衣女子,忽然缓缓起身,走至洞口,望着天际那轮清冷的弦月,默然不语。月光洒在她素白的衣裙上,仿佛为她披上了一层淡淡的银辉,更显缥缈出尘。
沈孤寒心中一动,也站起身,走至她身后丈许处停下。他知道,这神秘女子引他至此,绝非仅仅为了庇护。她必有目的。
“前辈。”他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中显得格外低沉,“你究竟是谁?为何要插手此事?”
白衣女子并未回头,清冷的声音如同月下流泉:“旧债未清,因果循环。护你二人周全,亦是了却一段缘法。”
“旧债?与谁?”沈孤寒追问。他从不记得与这般人物有过交集。
“与汝师,有一段渊源。”白衣女子稍稍侧过脸,月光勾勒出她清绝的侧颜,“他曾于我有恩。此番,算是还他一份人情。”
师父? 沈孤寒心中一震。果然与师父有关!师父离去多年,音讯全无,竟还能在此时此地,以这种方式,影响到他的命运?
“师父他……如今何在?”沈孤寒声音微涩。那个如师如父,却又神秘莫测的男人,是他冰冷人生中极少的一抹暖色与牵挂。
“云游四海,或已不在尘世。”白衣女子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沧桑,“他离去前,曾卜得一卦,言道你命中有一死劫,亦有一线生机。生机之所在,系于‘净魂’。”
沈孤寒眸光骤缩!师父竟早已料到?!
“所以,你并非恰巧路过雨巷?”他声音沉了下去。
“是恰巧,亦非恰巧。”白衣女子道,“冥冥之中,自有牵引。我受其所托,留意‘净魂’现世之兆。那夜煞气冲霄,净魂之光微弱将熄,我便知是你二人命运交汇之时。”
原来如此!一切并非偶然!从雨巷初遇,到她的出手干预,皆是源于师父多年前的安排!
这认知让沈孤寒心情复杂难言。既有对师父暗中庇护的些微触动,更有一种自身命运被人早已窥破并安排的憋闷与抗拒。
“即便有师父所托,前辈又何以断定,她便是那‘一线生机’?”沈孤寒目光锐利地看向沉睡的苏婉清,“净魂之体,究竟有何奥秘?”
白衣女子终于转过身,正眼看向他。她的眼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深邃,仿佛能洞穿人心。
“净魂之体,乃天地间至纯至净之气所钟,万中无一。其气息对于寻常人而言并无特异,但对于你这般身负极致阴煞戾气之人,却如同磁石两极,天生相克,亦……相引。”
“相克,乃因其纯净本能净化阴煞;相引,则因阴阳互根,极煞之下,本能渴求那一点纯阳生机以求平衡。此乃天道法则,非人力所能违逆。”
“至于奥秘……”她微微顿了顿,“古籍记载,净魂之血,可镇煞安魂;净魂之心头之念,或能化戾气为祥瑞,亦能引动煞气反噬自身,凶险异常。更为玄奥者,言及双修之法,可调和阴阳,逆转天命。然具体如何,早已失传,亦无人验证。”
净魂之血?心头之念?双修之法?
沈孤寒眉头紧锁。这些话语玄之又玄,听起来更像是虚无缥缈的传说。
“故而,前辈之意,我若想活命,便需保她周全,甚至……借她之力?”他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他沈孤寒,何时需要倚靠一个弱女子来苟延残喘?
白衣女子似乎看穿他的心思,淡淡道:“非是借力,而是共生。她的净魂之气能中和你的戾气反噬,保你神智不泯,经脉不毁;而你的存在,或许亦是激发她体质潜能、使她不至于因魂魄过于纯净而早夭的关键。你二人命运早已交织,杀她,你或许能得一时痛快,却也自断生机,更可能引发戾气彻底失控,万劫不复。”
共生? 这个词让沈孤寒感到极其陌生且不适。他习惯了一个人,习惯了孤独,习惯了掌控自己的剑与命运。如今却要与另一个人,尤其是一个仇人之女,捆绑在一起?
“况且,”白衣女子语气微冷,“你以为,杀她便能彻底斩断这宿命?净魂之体虽罕见,却并非唯一。若你体内戾气不解,即便杀了她,将来仍会吸引下一个‘净魂’,因果循环,永无休止。除非你自废武功,或甘心被戾气吞噬,化为只知杀戮的行尸走肉。”
沈孤寒沉默不语。白衣女子的话语,如同重锤,一字字敲在他的心上。自废武功?化为行尸走肉?那绝无可能!
那么,摆在他面前的,似乎真的只剩下一条路——接受这诡异的“共生”,沿着这被安排好的“宿命”走下去,去搏那虚无缥缈的一线生机。
他再次看向苏婉清,目光中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抗拒、不甘、审视、探究,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无可奈何。
洞外月色凉薄,洞内火光跳跃。
沈孤寒独立洞中,玄衣孤影,仿佛与整个世界的阴影融为一体。前尘往事如碎片翻涌,未来迷途如浓雾深锁。
而那把悬于命运之线上的心剑,却在悄无声息间,嗡鸣渐息,仿佛于万千迷惘中,终于寻得了一个必须前行的方向,哪怕那方向,布满荆棘与未知。
夜,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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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