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吴战不想救,而是最后的跑动,已经让毒素深深溶入血液,能回来都是一个奇迹。
“对不起!苍梧!”
风雪呜咽着穿过幽州城高耸的箭楼,如同天地间奏响的一曲悲怆挽歌。
吴战的手停留在苍梧冰冷下去的脸颊上,久久未动。城楼上震天的“万胜”欢呼声,此刻听来,竟带着一种遥远的、空洞的回响。他缓缓站起身,玄影默默地将硕大的头颅靠向他的肩膀,发出低沉的呜咽。
“殿下,属下先前冒犯……”
李世民缓缓摇了摇自己的头:“厚葬。”李世民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沉重,“以…将军之礼。”
“谢殿下!”
李世民最后看了一眼苍梧如同沉睡般安详的巨大身躯,猛地转身,大步踏上通往城楼的石阶。
城楼之上,寒风如刀。明黄的龙旗在风中猎猎狂舞,如同不屈的战魂在咆哮。李世民扶垛而立,目光穿透漫天风雪,投向城外那绵延无际、篝火点点的突厥连营。阿史那贺鲁的金狼大纛依旧矗立,但在李世民眼中,那旗帜上盘踞的金狼,已不再有睥睨天下的凶威,只剩下色厉内荏的虚张声势。
“殿下,”张公谨拖着疲惫的身躯上前,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与一丝忧虑,“突厥经此挫败,气焰已堕,然其势犹在,围困未解…援军…”
“援军会来。”李世民打断他,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绝对自信。他缓缓抬起手,指向城外突厥大营深处,那杆金狼大纛的方向,一字一句,如同冰冷的铁块砸在城砖之上:
“传令三军,休整待援,固守城池。”
“待我大唐旌旗再指,便是这漠北胡尘——”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龙吟,穿透风雪,响彻整个幽州城头:“尽扫之时!”
城上城下,短暂的寂静后,爆发出更加山崩海啸般的怒吼:“万胜!万胜!万胜!”
风雪依旧,但每一片雪花,似乎都因这冲天的战意而变得灼热。城下,苍梧巨大的身躯被轻轻覆盖上幽影小队的玄色战旗,那狰狞的兽首在风中无声咆哮。城外的胡骑连营,篝火明灭,如同野兽不安的眼睛。
转回天。
幽州城内,风雪依旧呜咽,天地缟素。
苍梧巨大的身躯静静躺在铺满松枝和素帛的灵柩台上,皮毛已被吴战仔细清洗梳理,狰狞的伤口被小心缝合覆盖。玄影默默立在灵柩旁,巨大的头颅低垂,温热的鼻息轻轻拂过苍梧冰冷的脸颊,发出一声声低沉而哀伤的呜咽,如同最悲切的挽歌。
李世民一身素服,亲手将一面代表“幽影”最高荣耀的玄色兽首旗覆盖在苍梧身上。
他指尖拂过苍梧依旧温顺闭拢的眼睑,触手却是刺骨的冰凉。城中的将士,无论是否亲眼目睹那场雪谷血战,皆肃立两旁,沉默如林。风雪卷过城头,吹动无数白色的招魂幡,呜咽声与玄影的悲鸣交织,将一种沉甸甸的、浸透骨髓的悲怆,压在每个活着的人心头。
“苍梧者,非畜也,乃我袍泽,我手足!”李世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风雪,敲在每一个人的心上,带着金铁般的沉痛与不容置疑的决绝。“它救人于万军,护我于绝境,以血肉之躯,为我大唐铁骑撞开生门!今日,以将军之礼,葬我忠勇之伴!其魂,当与幽燕山河同在,永镇北疆!”
“永镇北疆!”数千将士同声怒吼,声浪激荡,震落了城堞上的积雪。
沉重的灵柩在玄影的引领下,缓缓移出西门。
玄影的步伐沉重而缓慢,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所有人的心坎上,吴战没有泪水,但心底已经完全被悲伤占据。
灵柩最终安葬在西门内一处高坡之上,背倚坚城,面向城外突厥连营的方向。一块巨大的青石墓碑被竖起,碑上无华美铭文,仅以工兵铲刻下两个铁画银钩、力透石背的大字——“苍梧”。
李世民亲手将一碗烈酒洒在墓碑之前,酒液渗入冰冷的冻土,如同无声的血泪。
风雪中,这场特殊的葬礼,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地落入了城外突厥哨骑的眼中。阿史那贺鲁很快便得到了详尽的回报。
“叶护!那李世民,竟为一匹死马,大张旗鼓,行将军葬礼!城内哭声震天,士气低迷!”斥候跪在贺鲁华丽的金顶大帐中,语气带着难以置信的嘲讽。
贺鲁端坐虎皮褥上,把玩着一柄镶满宝石的匕首,鹰隼般的眼中闪过一丝狐疑,随即被浓重的轻蔑取代。白日里被李世民一槊砸跪的羞辱感还在灼烧着他的神经,此刻听闻此讯,一股扭曲的快意涌上心头。
“哼!汉人就是汉人!矫情懦弱!竟为一畜生哭丧!”贺鲁嗤笑出声,将匕首狠狠插在面前的案几上,“如此妇人之仁,焉能统军?看来白日的亡命冲杀,已是强弩之末!此刻心气已丧,正是我军休整,待其粮尽自溃之时!传令各营,今夜酒肉管够,好生休养!只留正常哨探,防备夜袭即可!待明日风雪稍歇,再看他李世民如何哭丧!”
夜色如墨,风雪依旧肆虐。
突厥大营深处,白日葬礼带来的“喜讯”如同瘟疫般传播开来。压抑了许久的突厥士兵们彻底放松了紧绷的神经。
篝火熊熊燃烧,烤肉的油脂滴落火中,发出滋滋的声响,浓郁的肉香弥漫。劣质的马奶酒被一囊囊传递,粗野的划拳声、放浪的调笑声、醉醺醺的歌声在营帐间此起彼伏。
巡逻的哨兵也懈怠了许多,缩在背风的角落,裹紧皮袍,抱着酒囊打盹。白日里那八骑唐军带来的死亡阴影和主帅受辱的阴霾,似乎都被这顿“庆功宴”和那场可笑的葬礼驱散了。整个突厥大营,沉浸在一种近乎狂欢的松弛之中。
然而,在幽州城西门内,那片新立的“苍梧”墓碑之后,阴影里却蛰伏着令人心悸的杀机。
李世民一身玄甲,与吴战并肩而立,身后是所有的“幽影”队员以及三百名精挑细选、眼神如狼的死士。所有人都换上了紧身的黑色夜行衣,口衔枚,马裹蹄,刀刃涂抹黑灰。
吴战没有再阻止,因为已经猜到李世民厚葬苍梧的原因。
他们的目光,都聚焦在墓碑旁一个被积雪和杂物巧妙掩盖的、仅容一人通过的幽深洞口——那是一条废弃多年的古排水道,入口恰在苍梧墓旁,出口则隐秘地通向城外突厥大营侧后方一处荒废的烽燧台基座之下!
这条密道,是张公谨早年督造幽州城防时,为极端情况预留的最后生路,连城中绝大多数将领都不知晓,其图纸一直深藏于中军密室。李世民在决定为苍梧行葬礼时,便已定下此计——葬礼的悲情与突厥的轻蔑,是掩盖这条致命毒蛇出洞的最好烟幕!
“苍梧安眠于此,”李世民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千钧之力,目光扫过每一张在黑暗中坚毅的脸,“非为终点,而是起点!它的英魂,在看着我们!此去,不焚尽胡虏粮草,不搅乱贺鲁心肺,誓不还!”
他的手重重拍在冰冷的墓碑上,仿佛在汲取那份沉眠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