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旧的心理支援车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终于在满是裂纹的水泥地上停稳。
车门滑开,一股混合着青草与粉笔灰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是独属于校园的味道,瞬间将张野拉回了那个穿着宽大校服、心事重重的少年时代。
还没等他们卸下设备,一个戴着红袖章、神情严肃的中年男人便快步走了过来,镜片后的眼睛里满是审慎。
“你们是干什么的?学校重地,闲人免进。”他语气强硬,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林枫上前一步,脸上挂着温和而坚定的微笑:“老师您好,我们是青州大学的心理支援项目团队,这是我们的介绍信。”
男人接过那薄薄几页纸,扫了一眼,眉头的川字纹却更深了。
“大学生?来我们这小县城搞项目?”他将信纸翻来覆去,仿佛想从中找出隐藏的骗局代码,最后视线落在他们那辆涂装花哨的旧车上,怀疑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鄙夷,“我看你们是来做传销的吧?专门骗学生钱的那种。”
这句指控像一根针,刺得气氛瞬间紧绷。
赵子轩刚要开口反驳,却被林枫用眼神拦下。
林枫没有丝毫动怒,反而从背包里又取出一份文件,郑重地递过去:“老师,这是我们项目的青州大学校级立项文件,上面有校方的红章。另外,您可以用手机扫一下这个码。”
他举起手机,屏幕上是一个动态的二维码。
“这是我们的‘链上资金公示码’,项目收到的每一笔捐赠和支出的每一分钱,都在上面公开透明,任何人都可以实时监督。”
男人的表情从戒备转为惊愕,他显然没料到对方会拿出如此硬核的证明。
他犹豫着掏出手机扫了扫,一串串数据流和账目明细瞬间弹出,清晰得让他无话可说。
这时,闻讯而来的校长走了过来。
他比那个男人要沉稳许多,但眼中的疑虑并未消散。
“搞心理支援?建一个‘安心角’?”校长扶了扶眼镜,审视着这几个年轻人,“让学生匿名留言,你们再回复?这想法倒是不错,可现在的孩子,心思重得很,真有人会把心里话写给你们这些陌生人?”
这才是问题的核心。信任,是比任何文件都更难建立的东西。
林枫收起文件,再次点亮手机屏幕,调出一个后台界面。
他将手机转向校长,语气沉静却带着千钧之力:“校长,这是我们上一站的数据。请看这条。”
屏幕上,一行触目惊心的文字被高亮显示:“我想死。”
校长的瞳孔猛地一缩。
“收到这条留言后,我们通过后台的微弱信号定位,联系当地警方和校方,最后锁定了这个孩子。我和他通了整整三个小时的电话,从凌晨一点到四点。”林枫的声音很轻,却仿佛能穿透人心,“电话挂断的时候,天亮了。我们救回了一个孩子。”
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
之前还一脸戒备的中年男人,此刻张着嘴,说不出一个字。
校长沉默地看着林枫,眼神从怀疑,到震惊,最后化为一丝沉重的动容。
他深吸一口气,挥了挥手:“去操场吧,那地方宽敞,学生下课都能看到。”
许可一经下达,四人立刻行动起来。
灰白色的“安心角”帐篷在操场一角迅速撑起,像一个温柔的庇护所。
帐篷内,一个设计精巧的匿名信箱被摆在最显眼的位置,旁边是一台小巧的语音留言机,以及一台由陈默连夜调试好的AI情绪识别终端——它能通过分析留言的文本或语音,初步判断出求助者的情绪烈度,并进行分级预警。
放学的铃声响起,学生们像潮水般从教学楼里涌出。
起初,他们只是好奇地远远观望,没人敢第一个上前。
赵子轩清了清嗓子,拿起一个便携喇叭,用他那富有磁性的声音喊道:“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写下你的烦恼,免费赠送一句‘土味必杀情话’为你瞬间回血!同学,我看你骨骼惊奇,要不要来一张?”他挤眉弄眼,成功逗笑了一小撮胆大的女生。
另一边,张野脱掉外套,露出结实的臂膀。
他没有多言,只是深吸一口气,在空地上拉开架势。
一套行云流水的长拳打了出来,拳风呼啸,动作刚劲有力,引得围观的学生阵阵惊呼。
一套拳毕,他稳稳收势,声如洪钟:“写一条烦恼,我给你打一套拳!”
一个新奇有趣,一个酷炫帅气,双管齐下,瞬间点燃了学生们的热情。
人群蜂拥而至,原本空荡荡的信箱,在短短两个小时内,就被各色各样的纸条塞得满满当当,甚至连投信口都堵住了。
夜深了,校园恢复了寂静。
支援车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灯,四人围坐在一堆花花绿绿的信纸前,空气中弥漫着疲惫和一种近乎神圣的肃穆。
他们一张一张地拆开,阅读。
那些稚嫩的笔迹背后,是一个个被压抑的灵魂。
“我妈总说我不爱说话,像个闷葫芦,可我一说话她就嫌我烦。”
“考试没考好,我爸已经一个星期没跟我说话了。”
“他们都笑我胖,给我起外号叫‘肥猪’,我不敢告诉老师,怕他们报复我。”
林枫的指尖停在了一张粉色的信纸上,上面的字迹娟秀,力道却仿佛要穿透纸背。
他的心猛地一沉。
“我妈说我没用,她宁愿把我的压岁钱全都拿去给表弟凑首付买房,也不愿意让我去学美术。她说画画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吗?”
几乎是同时,赵子轩也倒吸一口凉气,他手里的纸条被揉得有些皱。
“我爸赌博输了钱,回来就拿我撒气,骂我是‘赔钱货’,说当初就不该生下我。”
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张野默默地翻看着手里的信件,忽然,他的动作僵住了。
他死死盯着最后一张字条,那熟悉的、略带潦草的笔迹让他如遭雷击。
“如果我能消失,他们是不是就不会因为我的补课费再吵架了?”
这是他母亲常去的那个麻将馆老板的女儿写的,一个刚上初二的女孩,平时总是安安静静地在角落里写作业。
张野见过她好几次,却从未想过她小小的肩膀上,竟扛着如此沉重的负担。
林枫看着张野发白的脸色,又扫了一眼桌上那些内容大同小异的信件,一个念头在他脑中疯狂滋长。
他猛地站起身:“不行,光是回复留言根本不够。问题出在源头。”他看向队员们,眼神锐利如刀,“我们必须临时加一场,开一个‘家长夜谈会’。”
这个决定大胆而疯狂。但没人反对。
当晚,通过校方紧急通知,几十位家长半信半疑地来到了学校的阶梯教室。
林枫站在讲台上,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用投影仪播放了《被花掉的梦想》的纪录片片段,那些孩子们因为梦想资金被挪用而失落哭泣的画面,让台下响起一阵不安的骚动。
接着,他展示了“春节dAo”的运作模式,如何像一个不知疲倦的卫士,守护着孩子的第一笔自由资金。
他的目光扫过台下每一张或困惑或抵触的脸,声音清晰而有力:“各位叔叔阿姨,压岁钱,从来都不是简单的零花钱。它是一个孩子人生中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我拥有’这三个字的权利。当这份权利被轻易剥夺,他就会在潜意识里认为,自己不配拥有任何美好的东西,包括梦想,甚至包括他自己的人生。”
台下一片死寂。
许多家长下意识地避开了林枫的目光。
坐在最后一排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张野的母亲——张婶,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衣角,头埋得低低的,肩膀微微颤抖。
夜谈会散场后,人群渐渐散去。
张婶却没有走,她踟蹰着,最终还是走到了张野面前。
昏暗的灯光下,她粗糙的手里捏着一个信封,局促地递了过来。
“小野,这是……我攒的五百块钱,你、你给你那个心理车加油用吧。”
张野彻底愣住了,他看着母亲那双躲闪的眼睛,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以前……”张婶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arle的颤抖,“以前我总觉得你一天到晚打拳,是不务正业,是瞎胡闹。可今天……今天听那些孩子的事,看那些信,我才晓得……他们,像极了小时候的你。”
那个总是因为买沙袋、买护具而被她责骂,却依旧在深夜里独自挥拳的少年身影,与眼前这个挺拔的青年重叠在一起。
一滴浑浊的泪,从张婶满是皱纹的眼角滑落。
不远处,林枫默默地用手机拍下了这一幕,然后转身在工作日志上敲下一行字:“第三天,天气晴。我们没钱修好那台快散架的车,但好像,修好了一个人。”
他刚锁上屏幕,手机就“嗡”地振动了一下。
一条新消息弹了出来,是十校联建群的群公告。
“心理支援车”项目第二站定档——赵子轩的家乡,滨海市。
而此次的主题,只有短短六个字,却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锋利:“拆穿幸福事业”。
窗外,清冷的月光洒在操场上那个孤独的帐篷上,也照亮了信箱口。
在一堆被取出的信件下,一封新塞进去的信,正静静地躺在箱底。
月光下,纸条上那句简单的话语清晰可见——
“谢谢你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