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意义
肆虐了整整一天的台风雨终于在天亮前呼啸过境,仿佛带走了所有力气。清晨的雨滴毫无阻碍地洒落下来,将无人岛上的每一片叶子、每一粒沙砾都镀上了一层水雾。空气中弥漫着暴雨洗刷时的清新泥土气息,海浪温柔地拍打着沙滩,与昨日的狂怒判若两样。泄湖水面平静如镜,倒映着灰色的天空和朵朵雨云,ladatcha优雅的深棕色船身静静地停泊在其中,仿佛一幅宁静的油画。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渗透进萧语微的内心。尽管微风透过舷窗照进ladatcha的沙龙区,清风徐徐,但她感觉到的只有冰冷的后怕和紧绷的神经。她依旧紧紧搂着萧兔兔,仿佛一松手女儿就会消失不见。马克西姆pdx虽然已经垂下枪口,但依旧紧紧握在她手中,冰冷的金属触感是她安全感的最后依托。
陆明锐缓缓放下举起的双手,动作尽量舒缓,避免任何可能引起误会的刺激。他的目光沉稳,声音保持着尽可能的平和:“萧女士,我们真的没有恶意。请相信我们,我们没有任何伤害您女儿的意思,也绝无绑架或索取的想法。”他的眼神扫过坐在沙发上的苏澜、陈大发和裴清,三人都默契地保持着静止姿态,连呼吸都放轻了,展示出毫无威胁的姿态。
萧语微恶狠狠地瞪着陆明锐,眼神中的警惕和愤怒并未因他的话语而消散。她像一头受伤的母兽,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再次激起她的攻击性。好消息是,透过沙龙区的船舷,可以看到远处空中那些隶属于“胡萝卜”的、造型奇特的无人机依旧静静地悬浮在原先的位置,没有进一步的动作。显然,AI并未执行她盛怒之下发出的“全部击杀”指令,这让她残存的理智有了一丝喘息的空间。
(胡萝卜的逻辑核心正在高速运转:综合分析光学传感器、微表情识别(陆明锐等人表情镇定,无攻击性微表情)、声纹分析(语气平稳,无浮动波段)以及小主人的生命体征(平稳、愉悦),结合底层协议优先级冲突判定(小主人当前安全且情绪积极),执行“观察与待命”协议,否决了“一级战斗警戒”的极端指令。数据流在核心处理器中无声流淌,最终得出结论:维持现状,优先确保小主人情绪稳定。)
陆明锐心中清楚,此刻的萧语微处于极端的情绪波动中,常规的道理很难听进去。幸运的是,在之前与萧兔兔共进早餐的短暂交流中,这个天真烂漫、毫无心机的小女孩,在快乐情绪的驱使下,已经像打开话匣子一样,将她所知关于母亲和这个“家”的情况说了不少。他们因此了解到,萧语微是一位极其聪慧的科学家,同时也是一位将女儿视若生命、甚至可以说保护欲过度强烈的母亲。理解了这一点,陆明锐知道,强硬或急切只会适得其反,只能尽量的安抚她。
“妈妈。”就在这时,被萧语微死死护在怀里的萧兔兔动了动。她伸出两只小手,轻轻地、但坚定地握住了母亲那只因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紧握着pdx冲锋枪的手。小女孩的声音软糯,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妈妈,不要这样。他们是我的朋友,是好人。不要用枪指着他们,好不好?”
女儿的触碰和声音,像一缕清泉,缓缓渗入萧语微沸腾的脑海。她低头,看到女儿仰起的小脸上,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没有恐惧,只有一丝对母亲状态的担忧和一点点请求。这眼神像一根针,刺破了她充满敌意的气球。
萧语微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不定。一阵强烈的情绪对抗之后,理智终于逐渐占据了上风。聪明如她,怎么会不明白?如果陆明锐他们真有歹意,根本不会让她有机会拿着枪冲上船。在这座岛上,在“胡萝卜”无孔不入的监控和强大的无人机防御系统面前,任何对兔兔的伤害行为都无异于自杀。对方没有采取任何敌对行动,甚至在自己持枪冲上来时也保持了克制……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事实:或许,真的是一场误会。
终于,她紧绷的肩膀微微松弛下来,握着pdx的手指一根根松开,枪口彻底垂向地面。她另一只手依旧揽着女儿,但力道不再那么令人窒息。她将额前被雨水和汗水浸湿的凌乱长发向后拢去,这个简单的动作仿佛带有某种魔力,让她瞬间从那个蓬头垢面、状若疯狂的妇人,变回了那个气质知性、容颜美丽的科学家模样,尽管眼底深处还残留着未散的惊悸。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拉着萧兔兔,走到沙龙区一侧相对独立的沙发旁坐下,将女儿安置在自己身边,手依旧保护性地搭在女儿肩上。她看向陆明锐等人,语气尽量保持平静,但依旧带着疏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主要是针对惊扰了女儿):“抱歉,我失态了。小孩子不懂事,给你们添麻烦了。我这就带她回去,不打扰各位了。”她的话语是告辞,但姿态却像是宣布主权,急于将女儿带回那个她认为绝对安全的堡垒。
“萧女士言重了,”陆明锐连忙摆手,语气真诚,“小兔兔非常棒,不仅听话,而且很有礼貌,更有自己的想法。和她聊天很愉快。”他试图缓和气氛,并表达对兔兔的善意。
萧语微却似乎没听进这些客套话。她的思维直接跳到了“交易”层面。在她看来,这些人出现在这里,总有所图。只要能确保女儿的安全,付出任何物质代价她都在所不惜。她的避难所里囤积了足以支撑她们母女生活数十年的物资,武器库里更是装备精良。
“我明白,”萧语微打断道,目光扫过陆明锐和他同伴身边的武器——那支改装精良的AR15,那支威力巨大的hK417,还有陈大发那支透着专业气息的m110狙击步枪。“末日之下,资源宝贵。我可以为你们提供补给。”她的语气变得干脆,甚至带着一种急于解决问题的迫切,“武器、弹药、食品、药品、淡水……只要ladatcha装得下,我都可以给你们。如果你们觉得这个岛不错,避难所……也可以商量。”她说出“避难所”三个字时,声音有微不可察的颤抖,但眼神却异常坚定。为了兔兔,这个她倾注了无数心血的堡垒,也可以舍弃。唯有萧兔兔,是绝对不能触碰的底线,是高于一切的存在。
陆明锐和苏澜交换了一个眼神。苏澜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着急,他们的目的本来就只是躲避风暴。陆明锐心领神会,他看向萧语微,语气平和却坚定:“萧女士,谢谢你的好意。但真的不必。我们的物资储备还算充足,而且你还为我们加满了燃油。足以应对接下来的航程。我们并没有任何索取的意思。”
萧语微愣住了。不要物资?不要避难所?那他们想要什么?她的眉头再次蹙起,警惕心又升了起来。难道……他们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
就在她心中警铃再次隐隐作响时,怀里的萧兔兔却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角。
“妈妈……”萧兔兔抬起头,那双酷似母亲的大眼睛望着她,里面没有了之前的欢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罕见的、与她年龄不甚相符的认真和恳求,“不是哥哥姐姐想要什么……是我想回家。”
“回家?”萧语微一时没反应过来,随即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恐慌涌上心头,“宝贝,你说什么傻话?有妈妈在的地方,就是家啊!”她将女儿搂得更紧了些,声音带着急切,“妈妈知道,你长大了,渴望看到外面的世界,渴望自由。如果是以前,如果是和平年代,妈妈一定带你回去,回东大,去看繁华,去逛夜市,你想去哪里都可以!可是现在……你看看外面,”她指向舷窗外阳光明媚但死寂的世界,“现在外面是末日啊!到处都是吃人的怪物,还有比怪物更可怕的人心!妈妈不是要束缚你,不是不给你自由,是这个世界……它生病了!病得很重很重!”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奈和痛苦,这是一个母亲在疯狂世界面前,想要保护孩子所能想到的唯一方式。
陆明锐看向苏澜,苏澜再次轻轻摇头。清官难断家务事,更何况是这种涉及孩子安危和未来的重大抉择。从理性角度和女性的角度,苏澜完全理解萧语微。萧语微拥有一个近乎完美的避难所和一个强大的AI管家,对于萧兔兔而言,这里无疑是目前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之一。任何一个负责任的母亲,恐怕都会做出和萧语微一样的选择。外面的世界早已不是那个充满希望的家园,而是危机四伏的炼狱。他们作为外人,没有任何立场去劝说一位母亲让女儿去冒险。
“妈妈……”萧兔兔没有被母亲激动的情绪吓倒,她反而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了萧语微,用小脸蹭了蹭母亲的脸颊,这个亲昵的动作让萧语微紧绷的身体稍微软化了一些。“我明白,妈妈是世界上最爱我的人,你想保护我。”小女孩的声音轻轻的,却像锤子一样敲在每个人的心上,“但是,妈妈,我想回家,正是因为现在不是和平的世界了呀。”
萧语微身体一僵,不解地看着女儿:“什么意思?”
萧兔兔从母亲怀里抬起头,目光望向窗外那片蔚蓝的天空和更远处看不见的故乡,眼神中流露出一种超越年龄的憧憬与坚定:“就是因为,我们原来的世界,我们的家乡,曾经是那么那么的美丽,那么的温暖,充满了欢笑。而现在,她生病了,变得好疼好疼……所以,我才觉得,我们不能只是躲起来,看着她一直疼下去。我们应该去想办法,治好她。哪怕只能贡献一点点力量。”
她顿了顿,组织着语言,努力想向母亲表达清楚自己心中那份朴素却强大的愿望:“逃避,躲在这里,确实很安全。一个人的力量,也确实很小很小,就像沙滩上的一粒沙子。可是妈妈,你不是教过我吗?就是因为沙子很小,才需要很多很多的沙子聚集在一起,才能建成坚固的城堡,挡住大海的波浪。”
她转回头,凝视着母亲的眼睛,那双清澈的眸子里闪烁着一种近乎信仰的光芒:“所以,我才想回去。回到生病了的家乡去。我知道我不像妈妈那么聪明,懂得那么多厉害的知识,可能做不了什么大事。但是,只要我回去了,我的能力只能帮大家盖房子,我也想一块砖一块瓦地,用心地去盖。我想看着曾经美丽的街道,重新一间房子一间房子地,让东大重新变得干净、漂亮。我想听到学校里重新有读书声,街上重新有小朋友的笑声……妈妈,我想回去,不是想去冒险,是想去……拯救。去把我们的故乡,一点点变回原来的样子。”
萧兔兔的话语并不激昂,却像一股暖流,冲击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心。陆明锐沉默地看着这个小女孩,心中震动。苏澜的眼神变得柔和,带着一丝敬佩。陈大发和裴清也收起了之前旁观的态度,神情变得严肃。他们都曾在末世中挣扎求生,见过太多的黑暗和绝望,而此刻,从一个孩子口中听到如此纯粹而充满希望的愿望,让他们久违地感受到了一种力量。
萧语微彻底呆住了。她看着女儿,看着那张稚嫩却写满坚定的小脸,听着她口中说出的话。她一直以为女儿只是渴望外面的世界,渴望自由,却从未想过,在女儿小小的胸膛里,竟然藏着这样一颗想要“治愈”和“重建”的、如此博大而温暖的心。她一直用自己认为最好的方式——绝对的保护——来爱女儿,却忽略了女儿内心真正生长出来的、属于她自己的光芒和力量。
一时间,沙龙区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窗外海浪轻柔的拍岸声,和阳光静静流淌的声音。萧语微心中的堡垒,那由过度保护筑成的、坚不可摧的高墙,第一次,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