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锐的靴底轻轻踏上巴塞罗那奥林匹克港区冰冷潮湿的码头地面,发出一声几乎被海浪声淹没的细微摩擦声。末日第十五天的清晨,太阳出来后,雾气散去,阳光异常灿烂,天空是一片毫无杂质的蔚蓝,与澄澈的地中海在远方连成一片,构成一幅宁静到近乎虚伪的画卷。这美好的天气与码头上随处可见的腐烂杂物、干涸的深褐色血迹以及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甜腻腐败气息形成了令人不安的对比。
他迅速而熟练地将摩托艇的缆绳在一个看起来还算坚固的系缆桩上绕了几圈,打上一个复杂但能瞬间解开的专业水手结。做完这一切,他立刻压低身体,如同猎豹般蜷缩在一排锈蚀的金属货箱后面,AR15自动步枪的枪托紧紧抵住肩窝。他右眼贴近配备的红点瞄准镜,镜中那个清晰的淡红色光斑随着他平稳的呼吸缓缓移动,依次扫过静默高耸的龙门吊、空无一人的停车场、窗户破碎如空洞眼窝的港务办公室,以及更远处堆叠如山的集装箱阴影区。
空气中混杂着多重气味:海水的咸腥、铁锈的鼻腔难忍的味道、腐烂木材的霉味,以及一种更深层、更令人作呕的、属于死亡和腐败的甜腻气息——这是末世无法驱散的背景味道,已经深深烙印在他的嗅觉记忆里。
他的内心正在进行一场无声而激烈的拉锯战。一部分的他,极度渴望能再次遇到像雷诺兹和帕克那样专业、可靠、能够并肩作战的伙伴,那会带来巨大的安全感和希望;另一部分的他,则被之前与马克斯那伙凶残强盗的行为阴影所笼罩,对所有陌生面孔都充满了最深切的怀疑和警惕,那意味着背叛、掠夺和死亡。然而,所有复杂的情绪都必须暂时压下。当务之急,是寻找燃料。
“海洋奥德赛”号的确是一座漂浮的奢华堡垒,但同时也是个不折不扣的油老虎,它的舒适是以巨大的能源消耗为代价的。这个奥林匹克港区是休闲码头,不像巴塞罗那主商业港那样拥有大型储油罐和明显的加油设施。他必须找到给中小型游艇加油的加油站,或者至少找到标有燃油储存点或港区设施分布的办公室。
他压下身体的重心,沿着建筑物和集装箱投下的阴影快速移动,动作轻盈、敏捷且极富效率,每一步都精准地落在稳固而不会发出声响的地面上,最大限度地减少暴露的风险。配备着消音器和红点瞄准镜的格洛克17手枪稳妥地插在大腿侧的战术枪套里,触手可及,是他进行隐秘侦查和近距离遭遇战的首选。
没搜寻多久,一个意想不到的发现让他谨慎地眼前一亮:一家位于码头边缘的小型超市。它的玻璃门已经完全破碎,店内一片狼藉,货架东倒西歪,各种商品被抛弃散落一地,但显然没有被系统性地、彻底地洗劫过。许多密封包装的食品、瓶装水、罐头甚至是一些日用品仍然散落在废墟中,等待拾取。虽然“海洋奥德赛”号上目前的食物储备还算充足,但在末日世界里,补给品永远是多多益善,尤其是这种易于携带和储存的包装食品。他迅速在心中记下这个超市的精确位置和周围显着的地标特征,这里离他系泊摩托艇的地点非常近,等到完成主要搜索任务折返时,完全可以顺手带走一批宝贵的物资,这简直是命运给予的意外馈赠。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端枪前进,锐利的目光如扫描仪般扫过墙壁、指示牌和门口的小标识,努力寻找任何可能指示着加油站(Gasolinera)、燃油(bustible)或类似含义的符号与文字。不懂西班牙语给他带来了巨大的障碍,每一个陌生的单词和标识都需要他停下来,结合图形费力地猜测其含义,这个过程不仅缓慢,更极大地消耗着他的精神和耐心,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和焦躁。
无奈之下,他只能更多地依靠自己作为远洋货轮三副的经验和本能,沿着码头的功能区漫无目的地扩大搜索范围,希望能在船只通常停泊、补给和服务的区域附近,找到那个画着燃油泵符号的关键地点。
就在他谨慎地靠近一排规模更大、看起来像是存放维修器材或货运物资的仓储库房时,一阵突如其来的、激烈到堪称狂暴的枪声,如同重锤般粗暴地彻底砸碎了清晨虚假的宁静。
那绝不是经过训练的、有节制的点射或短点射,而是密集、急促、毫无章法可言的疯狂交火声,充满了歇斯底里的绝望感,听起来像是有人在被极度恐惧支配的情况下,不顾一切地倾泻着宝贵的弹药。巨大的枪声在空旷的码头区和密集的库房之间反复撞击、回荡,变得异常清晰和骇人,绝对不存在任何听错的可能性。
陆明锐的心脏猛地一缩,全身肌肉瞬间绷紧。有人在这里,而且陷入了巨大的麻烦,正在垂死挣扎。他们是在为争夺宝贵的物资而互相攻击?还是……正在被恐怖的尸群围攻?他几乎在枪响的瞬间就做出了决定,身体比思维更快地行动了起来。他迫切需要情报,需要了解这片区域的人员、威胁和资源分布情况,而这场突如其来的战斗无疑是信息的最佳来源——但同时,它也是最危险、最能吸引周围所有不死生物的死亡信号。
他立刻化身为一抹无声的影子,利用每一个可能提供掩护的角落、车辆和堆垛,以最快的速度、最轻的动作,朝着枪声传来的核心区域谨慎地逼近。很快,他锁定了一栋距离交火点约七十米的三层高破败办公楼,它位置相对优越,视野良好,正好可以俯瞰那片传来爆豆般枪声和隐约嘶吼的仓库区。他闪身进入满是碎玻璃、废弃文件和翻倒桌椅的昏暗大厅,沿着布满杂物的楼梯悄无声息地摸上三楼,选择了一个朝东、窗户几乎完全破裂的办公室作为临时的观察点。
他蹲伏在窗台下,小心翼翼地探出小半个头,举起手中的高倍望远镜,眼前的景象透过镜片清晰地映入眼帘,让他的眉头瞬间紧锁,心中暗叫一声“糟糕”。
下方仓库区的一片相对开阔的空地上,三个看起来非常年轻的男孩,正背靠着一间敞开巨大铁门的仓库,绝望而疯狂地向眼前汹涌扑来的尸群倾泻着子弹。他们的站位、动作和配合都显得无比慌乱和业余,完全暴露在开阔地带,毫无战术队形和掩体利用的概念,纯粹是在依靠本能在战斗。
一个身材较高、穿着早已褪色破损的红色格子衬衫的青年(佩德罗),正端着一支老旧的赛特米自动步枪,正在进行毫无准头可言的长点射。“哒哒哒!哒哒哒!”枪口因为巨大的后坐力和糟糕的控枪技巧而剧烈跳动,震耳欲聋的巨大枪声毫无遮掩地爆响,如同惊雷般滚过码头,灼热的黄铜弹壳疯狂地四处飞溅。虽然7.62mm的全威力步枪弹威力巨大,每一发射出都足以将冲在前面的丧尸打得血肉横飞、肢体断裂,甚至能穿透一两个目标,但这种浪费弹药的方式在尸群面前效果甚微。
另一个戴着脏兮兮蓝色棒球帽的青年(阿尔特塔),则半蹲在佩德罗侧后方约三米处,使用一支更显古老的FR-8栓动步枪。他每用力扣动一次扳机,枪口就爆发出另一声更加响亮、更加短促尖锐的巨响!“砰!”.308 winchester弹药的巨大威力展现得淋漓尽致,被直接命中的丧尸往往整个头颅像烂西瓜一样炸开,或者胸腔被开出一个可怕的大洞,瞬间倒地不起。但致命的缺点是,他每开一枪后,都必须迅速手动拉栓、退壳、上膛,然后再一次瞄准、射击,这个循环过程在蜂拥而至、速度飞快的尸群面前,显得无比笨拙、缓慢和致命。他苍白的脸上满是汗水,眼神里充满了惊恐。
“加西亚!进去拿药!快点!妈的,最多给你3分钟!我们他妈要顶不住了!”佩德罗一边歇斯底里地朝着仓库门口方向大喊,一边再次扣紧扳机,又一个长点射打出,子弹将最前面的三四个丧尸掀翻,但瞬间就有更多的怪物嘶吼着填补了空缺,距离更近了。
“阿尔特塔,别省子弹了!和我一起压制住它们!瞄准了打!打头!”佩德罗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肾上腺素飙升和用力过度而完全变了调,尖锐而扭曲。
第三个,也是看起来最年轻的一个男孩(加西亚),恐怕刚满十八岁,脸上甚至还带着未脱的稚气,他闻言脸上闪过巨大的恐惧和犹豫,但最终还是咬了咬牙,慌乱地转身,抓着一个空瘪的背包,跌跌撞撞地冲进了那如同巨兽口腔般黑暗的仓库入口,身影瞬间被黑暗吞噬。
陆明锐通过望远镜冷静地观察着下方迅速恶化的战局,大脑飞速运转,进行着冷酷的评估。这三个年轻人——他几乎可以毫不犹豫地称他们为孩子——显然没有接受过任何形式的军事或战术训练。他们的选择从专业角度看糟糕透顶:在无遮无拦的开阔地建立脆弱的防线,使用噪音信号极其巨大的武器,这无异于在寂静的夜里敲响洪钟,疯狂地向着整个区域的死亡生物广播自己的位置。他们的射击毫无章法和纪律性可言,纯粹是在被恐惧支配着浪费宝贵的弹药。佩德罗的扫射看似凶猛,实则命中率低得可怜,而阿尔特塔的栓动步枪虽然精准致命,但那缓慢的射速在潮水般的敌人面前,简直是杯水车薪。
果不其然,震耳欲聋、连绵不绝的枪声像一块投入平静池塘的巨石,瞬间激起了千层浪。更多的丧尸被这巨大的噪音盛宴所吸引,它们从集装箱群的缝隙里、从破败的维修车间深处、从废弃的商船后面、从各个意想不到的角落和阴影中蹒跚或开始加速奔跑而出,嘶吼着、呻吟着,汇成一股越来越庞大、越来越密集的、散发着恶臭的死亡潮水。黑压压的尸群从三个方向同时围拢过来,数量从最初的二三十个,迅速增加到上百,并且还在不断增加,仿佛无穷无尽。
佩德罗和阿尔特塔那点可怜的火力瞬间就被这恐怖的浪潮所淹没。步枪的轰鸣声甚至开始被丧尸集体发出的、令人头皮发麻、血液冻结的嘶吼和呻吟所掩盖。他们临时构建的脆弱防线在短短十几秒钟内就土崩瓦解,彻底崩溃。
“该死!太多了!太多了!退后!退后!”阿尔特塔尖叫起来,声音里充满了哭腔和彻底的绝望,他手忙脚乱地拉动枪栓,抛出一发滚烫的弹壳,刚将一个几乎扑到他面前的丧尸头颅轰碎,另一个穿着码头工服的丧尸就张着腐烂的大嘴,挥舞着漆黑指甲的手抓了过来。
两人开始毫无章法地边打边退,徒劳地试图用火力延缓尸群逼近的速度,且战且走的方向,不知不觉正朝着陆明锐藏身的这栋办公楼踉跄而来。而就在这时,仓库深处传来了两声急促、微弱的手枪射击声——很可能是加西亚携带用于自卫的小口径手枪——紧接着,是一声短暂而凄厉到极点的、充满无尽痛苦和恐惧的年轻男孩的惨叫,随即惨叫戛然而止,仿佛被什么东西突然掐断。
仓库里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外面尸群的咆哮和步枪的怒吼。加西亚完了。他的生命如同被踩灭的微弱火苗,瞬间消散在那片黑暗之中。
阿尔特塔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他显然听到了同伴那令人心碎的最终绝响。“撤退吧!拿不到药了!他完了!”他朝着几米外的佩德罗撕心裂肺地嘶吼,声音完全被恐惧吞噬,手中的FR-8再次发出不甘的怒吼,“砰”的一声,将一个离得最近的丧尸头颅轰碎,红白之物溅了一地。
佩德罗满脸的尘土、汗水混合着愤怒、不甘和无法掩饰的深切恐惧,他朝着仓库黑暗的入口方向疯狂地扫射了最后几发子弹,直到“咔”的一声撞针空响,弹匣彻底打空。子弹撞击在仓库厚重的铁门上,溅起零星的火花,却无法改变任何冰冷残酷的事实。他深深地、绝望地看了一眼那吞噬了他年轻同伴的、深不见底的黑暗仓库入口,眼中闪过一抹痛苦的绝望。
“撤!”他最终从几乎咬碎的牙缝里挤出这个充满屈辱和失败意味的词,声音嘶哑干涩。两人不再有任何犹豫,猛地转身,爆发出求生的全部潜力,拼命朝着陆明锐所在的办公楼方向狂奔而来,甚至顾不上更换弹匣或重新装填子弹。他们的身后,是汹涌追来的、无穷无尽的、嘶吼着的死亡浪潮。他们年轻的脸庞上,此刻写满了因莽撞、经验不足和错误决策而带来的惨痛代价,以及面对绝对数量优势时,那种最原始、最纯粹的、足以让人崩溃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