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玥走后不久。
王天明他们也已经到外院的中堂候着沈知意了。
沈知意一早喊人去传的话,让他们今天过来一趟。
现在听说他们已经来了,沈知意简单收拾一番之后,便带着秦思柔和茯苓过去了。
燕姑原本想陪着她一起,沈知意没让。
她初次见他们时,都不需要燕姑作陪,如今自然更加不用。
沈知意过去的时候,王天明他们一伙人的脸色都不好看。
上回来见他们这位侯夫人时,他们看似恭敬,但心里实则根本没把她放在心上过,也不觉得她能真的做成功什么事情来。
一个十八岁的稚女,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顶多就是会拨个算盘,能懂什么?
但这次——
盛管事现在还在家里,大门紧锁,谁也不见。
夫人跟三小姐又都被送去了庄子。
这其中有些事,外面的人不知道具体情况,但他们这些人又岂会不知?王天明的二婚妻子就是陈氏那位贴身大丫鬟春冬的嫡亲姐姐。
平时一切要紧的消息,她们都是互通有无,提前告知的。
但昨日柳氏来侯府几次都没能见到春冬,更别提见到陈氏了,只知道侯府气氛压抑,还少了许多人。
当时柳氏回去告诉王天明时,王天明心里就暗道一声:遭了。
他是个聪明的,也是个有谋算的,当时就立刻遣人去把所有人都喊过来,想商议此事,看看究竟是哪里出现了问题。
没想到去盛家却没见到人。
门房说他们老爷患了风寒,不宜出门。
王天明能得陈氏如此看重,自然不是无能之辈,他当时便去调查了一番,发现昨晚上盛管事出过门,是去找与他那几间粮铺合作的南商去的。
他又派人去找那南商,发现那南商早已经换了地方,找不到人了。
再仔细一打听,倒是发现昨儿晚上这客栈好生热闹,那南商的房间里来了好多人,盛管事还被带着回到侯府去了。
这事前后结合一看,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定是那粮铺被人发现了问题,盛管事这是为了自保,把他们都给出卖了!
当时连带王天明在内的一群人知道这事之后,都开始变得紧张不安起来。
甚至有些人想过卷款潜逃。
但且不说他们在场许多人都是陆家的家生子,真要潜逃,那就是背主偷盗,但凡被抓到都可以直接乱棍打死。
何况后来他们也发现他们每户人家面前,其实都已经有人潜伏着了。
他们根本没有逃跑的机会,甚至可以说得上被半软禁。
一晚上忐忑不安,他们都不知道自己会被怎么处置,直到今早侯夫人遣人来传了口信,要见他们,一群人自然不敢怠慢。
即便知道头顶高悬着马上要坠落的剑,他们也都只能紧赶慢赶立刻赶过来了。
一群人从前见到时,都得好生攀谈一番,互相聊聊,彼此恭维一番,然后再好好品鉴下茶,好不潇洒自在。
但今天十几个男人坐在一处,看着实在是萎靡不振。
即便衣着整洁,也能从他们那张颓废的脸上看出他们昨晚上根本没休息好。
他们有心想趁着沈知意还没来的时候先好好聊下,但每次一张口,最后看了一眼身边人,还是又咬着牙作罢了。
事情已经明摆着了。
就连夫人都出事了,他们还能有什么好下场?
现在就看这位侯夫人会怎么对付他们了。
一群人一想到这,不由更加紧张不安起来了,其中有些人脸色惨白,就连双腿都开始情不自禁地打起摆子来了。
王天明听到动静,余光一扫,不由皱眉。
本想张口训斥一番,但一想到自己如今的处境,不也和他们一样?生死都还未卜,他还去训斥别人做什么?
王天明收回视线,低着头,脸色阴郁地坐着。
他又想到今早出门前,柳氏抱着他最宠爱的小儿子跪在他面前,求他放他们母子离开的样子了。
王天明一直觉得柳氏温柔懂事听话。
所以即便知道当年陈氏让她来他身边,究竟是为了什么,王天明还是义无反顾娶她为妻,甚至这些年还为了他们母子委屈了自己的长子,致使长子与他反目成仇,现在更是鲜少回家。
可他为他们做了这么多事情。
现在他有事,她想的第一件事竟然就是直接弃他逃跑。
虽然即便她不说,他也会利用自己所有的关系和本事,把他们母子和长子提前送离宛平,不叫他们出事。
但看到柳氏母子先一步这样做,王天明只觉得自己这么多年的付出简直全都喂了狗!
如果不是柳氏,他根本不会攀上陈氏这条关系,更不会带着其他人为陈氏鞍前马后!
现在自然也不会是这样的结果。
王天明内心阴郁,简直闭目不愿直视。
周遭很安静,又好像并不安静。
安静是无人说话,并不安静是因为每个人都在害怕,都在紧张。
“夫人到!”
外面有小厮突然唱名。
中堂内的这一群大老爷们,几乎是在听到这个声音这个名号的时候,就立刻都稀稀拉拉地直接站了起来。
动作快的,没敢有丝毫犹豫。
他们脸上的表情也再也不是上次见到沈知意时那样表里不一的模样了,一个个都满脸紧张不安和惶恐。
甚至有人在看到沈知意进来的时候,只是看到一小片裙角和绣花鞋,他们就先颤颤巍巍地先直接给人跪下了。
“扑通”一声。
那动静响亮的,倒是把进来的沈知意主仆先给吓了一跳。
沧海更是脸色难看,想先上前,但见夫人没说话,他想了想,还是守在身后没有动作。
“夫、夫人,小的、小的知罪,求夫人宽恕小的,小的以后一定会好好做事啊!”那跪下的人先泪涕横流,跟沈知意求饶起来。
其余人一听到这个动静,也都纷纷朝着沈知意跪了下来,开始跟沈知意求起饶来。
就连王天明沉默片刻,也跟着跪了下来。
虽然没像他们那样,那么难看地求沈知意宽恕,但也是低着头,一脸已经知道错了的模样。
沈知意扫了他们一眼,没直接说话,而是直接越过他们朝主位走去。
地上跪着的那些人,也都纷纷跟着她换了方向,满脸恭敬。
秦思柔给沈知意上了茶,三人在沈知意身后各自立定。
沈知意喝了一口茶,才端着茶碗淡淡掀起眼帘看向他们。
“你们既然已经认错,想来也应该已经知道自己所犯之罪之重了。”
底下一众人听到这番话,一时都不敢开口说什么,怕多说多错,只能以磕头来表达自己知错,请求她的宽宥。
沈知意听着这一个个不间断的磕头声,看他们有些额头红了,有些力道大的都开始流血了。
“行了。”
沈知意看得拧眉说道。
她到底也不是真的来惩治他们的,要真想着惩治他们,她也就用不着今天还要见他们这么一面了。
平白浪费时间。
“都起来吧。”沈知意边说边放下了手中的茶碗,拿着帕子抿了抿唇,让他们起来。
沈知意让他们起来,一群人却不敢立刻起来。
反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生怕这是最后一顿断头饭,才对他们这么好。
沈知意挑眉:“怎么,你们这是一定要跪着听我说话?”
最后还是王天明先做了表率,跟沈知意道完谢后起来了。
其余人看看王天明,犹豫片刻,也都跟着起来了。
之后沈知意让他们坐,他们又跟着王天明的行动一起坐下了。
沈知意看了眼低着头,比起许多人都显得更为沉默的王天明,并不意外他的领导能力。
实则她在上次见他们之前,就已经提前了解过他们的情况了。
沈知意只是轻轻一扫王天明,便又看向其他人。
瞧见有人脸上还滴着血,却又不敢伸手去擦,就这么任由鲜血从额头上流下来。
沈知意皱了皱眉,先跟他们说:“先擦擦脸,大白天的,别闹出什么血光之灾。”
众人一听到这个“血光之灾”,纷纷变了脸,就算额头上没流血的,也都纷纷先伸手去擦拭了一番。
沈知意扫了一眼,看他们脸上终于没再流血,这才继续跟他们说道:“你们今天过来,心里应该也已经有数了。”
没人敢接这话。
沈知意也没等他们开口,就径直往下说道:“我也不跟你们拐弯抹角了。”
“盛管事把事情都跟我说了,你们也不必去责怪他,就算他不说,我既然已经查到粮铺,查到你们那也只是迟早的事。”
众人自然不敢反驳。
沈知意顿了顿,又说:“按理说,一次不忠百次不用,何况你们对我而言也不是一次不忠的事了。”
众人听到这话,才再次变了脸说道:“夫人恕罪!”
他们急赤白脸地想为自己辩解,但张口又实在辩解不出。
的确。
他们在今日之前,听命的只有陈氏一人,即便在沈知意接管这些事情之后,他们也从没把她放在心上过。
甚至还想看她的笑话。
直到知道陈氏出事,他们的身家性命全都系于她一人身上之后,才终于知道认错。
沉默间,王天明忽然哑声说道:“我们所犯之罪,的确不可饶恕,无论夫人怎么惩治,属下都无怨无悔。属下只有一个请求,求夫人宽宏大量原宥属下等人的家人,放他们一条生路。”
沈知意看向他,没说话。
其余人等也都看向王天明,脸上却还有挣扎。
他们不想死。
但王天明这样说了,他们再想请夫人饶恕,自然不好开这个口。
“你的意思是,你甘愿受处置,即便死?”沈知意把所有人的表情收于眼中,然后问王天明。
“是。”王天明没有犹豫,“只要夫人肯放过属下的家人。”
沈知意既未答应,也没拒绝,她看向其余人:“你们呢?”
其余人支支吾吾的,并没法像王天明那样,答应得那么痛快。
过了会,才有三三两两的人咬着牙开始说起话来,有些跟王天明一样,有些却还是在哭着请沈知意放他们一命。
“我跟侯爷商量过了,这次可以放你们一马。”
沈知意忽然这样说,却让在场一众人都呆怔住了。
这会一群人,就连王天明也一样,都忘记了身份有别,直接抬起头满脸呆怔地直视着沈知意的脸,表情空白,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
过了会,才有人不敢置信地询问:“夫、夫人,您说的是真的吗?”
刚刚还满脸颓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一群人,此时都重新拾起了希望,却又怕自己幻听,而又小心翼翼,不敢太过高兴,就连呼吸也下意识收住了。
直到沈知意看着他们点了头。
一群人一时都有些顾不得规矩,情绪外放地激动起来,甚至有人都开始喜极而泣起来。
待反应过来,他们又都起来给沈知意跪下了。
这下就连王天明也一样,他刚刚一直内敛的情绪都开始跟着外放出来了。
“夫人菩萨心肠,我等以后一定唯夫人马首是瞻,定不叫夫人失望!”
屋子里都是这些管事们的承诺。
沈知意这次没叫他们立刻起来,而是就让他们这样跪着,垂着眼眸看着他们说道:“我跟侯爷只给你们这么一次机会,日后若是再有这样的事,你们应该知道会有什么结果。”
这群管事自然清楚。
这次生死关头走了这么一遭,一脚都已经踏进鬼门关了,他们以后哪里还敢再如此大胆?除非这侯府再换主人,不然他们以后听命的自然只有信义侯夫妇。
一群人纷纷点头称是,表示以后再也不敢了,一定好好做人。
沈知意便又说:“还有死罪可恕,活罪难逃,你们这些年敛的财都自己上交上来,别想着可以隐瞒。”
“还有,日后我会在你们铺子各自安插一名副管事,和你们一起处理铺子的事务。”
能保下性命已经格外不易。
即便知道沈知意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他们也不敢有丝毫造次和反驳,都毫无怨言地点头答应了下来。
沈知意也没叫他们久留,说完事情就让他们退下了。
她先带着人离开。
留下一群劫后余生的人,庆幸之下,又哭又笑。
最后一群人互相扶持着站了起来。
王天明是自己撑着地面站起来的。
他年纪大了,一晚上没睡,加上刚才跪了那么长时间,实在有些精疲力尽,起来的时候,眼前一黑,身子也跟着晃了好几下。
“王管事,您没事吧?”
旁边有人看到,连忙帮忙搀扶了一把。
其余人也都看向王天明。
王天明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但他脸色苍白,哪里像是没事的样子?
有人还想询问,王天明已经说:“好了,都回去吧,别在这杵着了。”他说完就自己抽回胳膊,先行离开了。
其余人看着他的背影。
不明白为什么逃过一劫,王管事反而并没有很高兴的样子?但王天明已经走了,他们还在庆幸自己活了下来,劫后余生,自然顾不了那么多。
比起来时颓废,他们现在捡回一条命,当然高兴。
不过他们也不敢情绪外露太多,都极力收敛着激动,结伴同行,跟着王天明的脚步离开了。
王天明不是不高兴可以活下来。
他也是人,还是个普通人,他当然高兴自己能活下来,想来这世上除了真正无牵无挂的人,没有人会不惜命。
只是想到柳氏母子,想到因为柳氏母子跟他离心的长子,王天明这心里不由又泛起许多忧愁起来。
这世上有些事情,有些情绪,顺利的时候是不会想那么多的。
只有当你走进穷途末路之际,才会体悟到这些。
王天明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走去。
直到出门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王天明忽然不敢置信地停下了脚步。
不远处他的马车旁边,站着一个十五岁的少年郎。
少年郎正满脸焦急地看着侯府大门。
那是他的长子,已经许久没回家的长子。
王天明这一眼看过去,差点以为自己是太思念长子,才出现了这样的幻觉。
直到听到他那个老仆先喊了一声“老爷”,王天明注意到长子的神情也跟着变了。
他看着长子本来是要跑过来的,但跑到一半,像是想到了什么,又停在半道,神情挣扎地看着他。
眼中有担心,也有怨恨。
王天明刚才在里面面对沈知意的时候,情绪都没太大的波动,此时看着长子却不由潸然泪下。
十五岁的少年郎看着他那位一向威严的父亲这样,神色变了变,到底还是咬着牙过来了。
老仆也跟着跑过来,老眼含泪地扶住王天明的胳膊,满脸着急地问他:“老爷,您没事吧?侯爷和夫人怎么说?”
王恂虽然没说话,但一双眼睛也看着王天明。
王天明看着长子,像是现在才终于找到一些活下来的感觉,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用力握着长子的胳膊。
王恂被他攥得骨头生疼,皱了皱眉,但也没拂开。
他沉默地看着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多岁的父亲,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垂下眼眸扶住他的胳膊说:“先回家吧。”
王天明一听到“回家”两字,更是情绪大悲大喜起来。
“好,我们回家。”
他泪眼朦胧,牢牢攥着长子的胳膊,这样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