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莲花原本被怒火烧灼的头脑,在对上李寻渡那双眼睛的瞬间,如同被极寒的冰针刺穿,骤然清醒!
那眼神里的死寂和空洞,比任何控诉的利刃都更锋利,瞬间割裂了他沸腾的怒火,留下冰冷刺骨的清醒和自我厌恶。
他握着刎颈剑柄的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指节僵硬。那股汹涌的暴戾如同潮水般褪去,留下的是一片狼藉的沙滩和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寒意。
他好像…做了一件极其愚蠢、永远无法弥补的事情…一种深沉的、冰冷的懊悔攫住了他的心脏。
李寻渡的目光缓缓地从那深深刺入地面、兀自嗡鸣的刎颈剑上移开,落在了李莲花那张写满惊愕、茫然和一种近乎凝固的苍白的脸上。
她的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冰冷疏离,仿佛在审视一件无关紧要的器物,再无半分温度。
李寻渡没再说话,一个字也没有。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垂下眼帘,长睫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两片死寂的阴影,彻底掩去了眸中所有残存的光。
李寻渡不再看李莲花,也不再看那打开的棺木,甚至无视了那柄插在地上的、象征着他与单孤刀“情义”的刎颈剑。
她微微侧身,如同绕过一块冰冷的顽石,极其平静地、无声地从僵立如雕塑的李莲花身旁走过。
衣袂拂过沾染新泥的地面,没有一丝声响,却带着一种心死后的、彻底的决绝。
“商隐,封棺,覆土。”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起伏,却冰冷得仿佛能冻结空气,每一个字都砸在死寂的夜色里。
“是!”商隐立刻应声,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对阁主的心疼,动作迅疾如风,利落地封合棺盖,将泥土重新覆盖上去。
“李姐姐…”方多病看着李寻渡那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生机、只剩下一个冰冷空壳的背影,又看看僵立着、脸色惨白、眼神涣散仿佛灵魂都被抽离的李莲花,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窜起。
李寻渡没有停留,也没有回头。
她一步一步,沉默地走回黑暗之中。那挺直的背影在月光下显得异常单薄脆弱,却又像一柄彻底蒙尘、光华尽敛、即将归于沉寂的古剑。
李莲花怔怔地看着她消失的方向,仿佛要将那浓重的黑暗看穿。他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脚边那柄深深刺入泥土的刎颈剑上。
幽蓝的剑身反射着惨淡的月光,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他方才的失控和愚蠢。刚才她眼中那死寂的冰冷和幻灭,如同最深的烙印,狠狠烫在他灵魂深处。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迷茫和冰冷的绝望瞬间淹没了他,比碧茶之毒带来的任何痛苦都要沉重。
他握着剑柄的手指微微痉挛,最终无力地松开。
“哐当”一声轻响,刎颈软剑脱手,掉落在冰冷的泥地上,剑身沾满了尘土,光泽黯淡。
李寻渡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商隐动作极快,一言不发地将坟茔恢复原状。整个过程沉默而高效,带着一种压抑的紧迫感。
做完这一切,她甚至没看僵立的李莲花和失魂的方多病一眼,身影一闪,便朝着李寻渡离开的方向疾追而去。
后山坟前,只剩下李莲花和方多病。
冷月重新从薄云后探出,惨白的光照亮了狼藉的现场和两张同样毫无血色的脸。
李莲花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
他没有跌倒,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背靠着单孤刀冰冷的墓碑,缓缓滑坐在地。
粗糙冰冷的石碑抵着李莲花的后脑,寒意透骨。
他仰着头,脖颈的线条绷得极紧,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仿佛在拼命吞咽着什么无法言说的东西。
他紧紧闭着眼,眼睫剧烈地颤抖,眼尾染上一抹压抑到极致的、不正常的红晕,却终究没有泪水滑落。只有那紧绷的下颌和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着内心撕裂般的痛苦。
他不是傻子。
方多病这几日反常的沉默、闪躲的眼神、欲言又止的焦灼…他都看在眼里。
他刻意不去深究,刻意不去触碰任何与单孤刀有关的话题,他像个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用“人死灯灭”、“兄弟情深”的执念来麻痹自己,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内心世界。
因为他内心深处,那最阴暗的角落里,早已埋下了一颗名为“怀疑”的种子。方多病的异常,只是浇灌了这颗种子,让它破土而出,露出了狰狞的芽。
他不敢去证实,不敢去面对那个可能颠覆他十年来自我惩罚、自我救赎根基的真相——他视若亲兄的单孤刀,对他,或许并非真心。
“李莲花…”方多病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哭腔,小心翼翼地靠近。
他看着李莲花从未有过的空洞和死寂,心如刀绞,所有的不安和恐惧都化作了必须说出真相的决心。他不能再瞒下去了。
“李莲花…对不起…”方多病在李莲花身边蹲跪下来,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汹涌而出,声音沙哑破碎,“不是李姐姐要故意折辱舅舅…是我!是我先发现的!是我求她帮我的!”
方多病再不敢隐瞒,一股脑地将自己如何在单孤刀旧居发现那些被刻意损坏的玩具,发现木板上李相夷的名字上深深的刻痕……
所有细节,连同自己发现后的恐惧、挣扎和最终决定告诉李寻渡的经过,全都倒了出来。
他看着舅舅墓碑旁那个仿佛被抽空了灵魂的身影,心脏疼得快要裂开。
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那把被破坏的木剑,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带着一种负罪感地,递到李莲花低垂的视线前,“你看…这是我在舅舅房间的暗格里找到的…他…他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方多病的声音哽咽得厉害:“李姐姐她…她不是无缘无故要开棺的!她之前就查到了些线索,怀疑舅舅的死不简单…怀疑他可能和南胤遗族有关,甚至…甚至怀疑他根本就没死!她开棺,是想找证据!想弄清楚他到底做了什么!想看看能不能找到…找到彻底解你碧茶之毒的线索啊!”
李莲花的目光,空洞地、缓慢地,落在了那柄被刻意折断、刻痕狰狞的木剑上。
那些清晰的、人为破坏的痕迹,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捅开了他自欺欺人的心锁。
原来…方多病这几日的反常,是因为这个。
原来…李寻渡那字字诛心的质问,并非空穴来风。
所以…他潜意识里早已察觉的异样,那些被他强行用“兄弟情义”的厚布紧紧包裹、深埋心底的疑点…都是真的。
冰冷的绝望,如同墓穴中的寒气,彻底将他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