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霞镇南坡茶山还笼着一层薄寒。
晨雾未散尽,沾湿了林云舟的袖口,钱掌柜躬着身子拨开茶树新抽的嫩芽,指尖捻过叶尖挂的露珠。
“少东家您瞧!雨水足,开春日光又透,新叶子蹿得快,青叶期怕是比往年要早个十天。”
钱掌柜的声音带着一丝忧虑,“可这暖得早,虫害也来得凶。您看这叶背……”
他小心翻过一片嫩叶,只见叶脉间附着着星星点点、近乎透明的微小虫卵。
“是茶蚜的卵,若不及时处置,等孵化出来啃食嫩芽,这一季的收成怕是要大打折扣。”
林云舟眉头紧锁,他对茶叶种植虽不如经营熟稔,但也知虫害的厉害。
“往年怎么对付?”
“多是靠人手捉,或是用些土法烟熏,费时费力,效果也难说。”
钱掌柜叹口气,“今年虫卵看着比往年都多……”
“钱伯,这茶蚜虫卵,用草木灰混合烟叶水,静置发酵两日,再兑水喷洒叶背,效果最好。”
一个清脆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林云舟和钱掌柜同时回头,只见宋婉儿不知何时也跟到了茶园。
她今日穿了一身便于行走的鹅黄衫子,发髻简单挽起,脸上带着一丝属于专业人士的笃定。
她缓步走近,指着叶背的虫卵解释道:“草木灰能灼伤虫卵,烟叶水是天然的杀虫剂,混合后药性更温和持久,既能杀卵又能驱虫,还不伤茶树新芽。我爹……宋记茶园每年开春都用此法,效果显着。”
钱掌柜闻言,浑浊的老眼猛地一亮,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宋小姐此言当真?这法子……听着就比土法强!草木灰和烟叶子都好寻,成本也低!”
林云舟也惊讶地看着宋婉儿。
在他的印象里,宋婉儿多是娇俏活泼、甚至有些任性的模样,此刻她站在晨雾笼罩的茶园中,条理清晰地讲述着防治虫害的专业方法,眉宇间那份自信和笃定,竟让他第一次认真打量起这位世交之女。
“婉儿妹妹,你……还懂这个?”
宋婉儿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侧过脸,声音轻了些:“从小在茶园里跑,看爹爹和老师傅们摆弄,耳濡目染罢了。这法子简单有效,钱掌柜不妨一试。”
钱掌柜连连点头,脸上愁云散去大半:“好!好!多谢宋小姐指点!我这就安排人去备料!”
他仿佛看到了保住收成的希望,干劲十足地转身去招呼远处的茶工。
远处,远山寺第一遍晨钟嗡嗡震动山野。
辰时三刻了。
林云舟望着那方向,钟声荡过来,临安城门洞开的想象猛地在眼前炸开:
城楼下黑压压的人头攒动,百姓伸长了脖颈,晋王府的青顶马车轮子碾过官道夯土,扬起一线轻尘。
赵清璃此刻怕是已经登车了吧——
钱掌柜絮絮叨叨的声线骤然变得遥远模糊:“采青得再提早,人手怕是短……”
蹄声嘚嘚,山道上拐下个人影。
“少爷!”阿福骑着一匹瘦马,鞍边挂着沉甸甸的瓦罐茶壶,远远挥手。
林云舟像头闻见腥味的豹子,箭步冲下山坡!
“哎,少爷!茶工的事——”
“回头再说!”
茶枝刮过袍摆也浑然不觉,劈手夺过阿福手里的缰绳,足尖一点马镫,翻身而上!
“哎!在北门!”
“知道!”
阿福徒劳地喊了一声。回答他的是清脆的一记鞭响和蹄声如雷!
山路陡峭,那匹马却硬是被林云舟催得四蹄腾空,泥点飞溅,朝着北方临安城疯也似的泼刺刺冲去。
他猛地扯转马头,绕过残雪堆叠的空旷官道,抄近路冲上城外一里坡。那是北行的必经之途,坡顶能眺见十里驿亭的瓦檐。
临安城北门,人潮汹涌。
城门官嗓子已经哑了,嘶吼着:“让出路来!给孙宰辅、孙祭酒和王爷郡主的车驾让路!”
废晋王赵翊的四驾朱轮青盖车缓缓驶过门洞,其后是郡主的青油小车,垂着厚厚的帘子,帘角压纹的银线在薄寒的晨光里偶尔一闪。
再后是参知政事孙廷敬的华盖马车和新任国子学祭酒孙九思的轻骑护卫。
道路两旁,密密麻麻跪满了粗布麻衣的百姓。
有人额头紧紧贴着冻硬的地面,有人高举着半篮粗粝的米馍,更多的只是伏地而拜。
“谢王爷、郡主活命大恩呐!”
“若不是郡主日日站在城头给大伙鼓劲,小老儿一家早填了护城河……”
“郡主千岁……”
呼喊声一浪叠着一浪,汇成一股巨大的、带着草根腥气与烟火味的洪流,冲击着每一寸官道。
几个白发耄耋硬是挤到最前头,干枯的手举着两块黑漆漆的腊肉,想往车辕上塞,被甲胄鲜明的王府亲卫温和地挡住。
孙九思勒马跟在车驾右后方,墨色大氅衬得他身形挺拔如松。
他目光扫过道旁一张张激动涕零的脸,最终落在那辆紧闭的郡主车驾上。
神色温和,全无倨傲,只朝后方护卫做了个安抚的微小手势。
车帘,就在此时,悄无声息地被掀开了一条缝隙。
青黛半张脸露出来,对外面瞥了一眼。
缝隙后面,端坐的赵清璃目光清冷地扫过跪拜的民众,扫过孙九思挺拔温煦的背影,也扫向人群尽头
——官道笔直地向北延伸,消失在薄薄的晨霭里,那里空无一人。
她收回目光,长睫垂下。
帘子放下了。
在临安的这一遭,就要这么结束了?
“出发!” 前导的旗牌官一声令下。
车辙重新吱呀响起。
在人群外围,距离车驾不过数十步之遥的官道岔口,林云舟的青骢马被两名身着甲胄、手持长戟的军士死死拦住。
马儿焦躁地踏着蹄子,喷着白气。
林云舟紧攥缰绳,指节捏得发白,身体前倾,目光死死锁定那辆开始移动的青呢大车。
青骢马喘着粗气站定在坡尖时,林云舟几乎窒息。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辆承载着他所有不甘与念想的车驾,在亲卫的簇拥和民众的目送下,沿着笔直的官道,越来越远。
最终彻底融入那片灰蒙蒙的晨霭之中,消失不见。
他嘴唇翕动,似乎想喊什么,却被军士严厉的眼神和横在胸前的冰冷戟杆逼了回去。
扬起的轻尘,缓缓飘落,覆盖了他来时路上留下的、早已被无数脚印踏乱的蹄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