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台上的搪瓷缸磕掉了块瓷,露出底下的黑铁,像块没长好的疤。这缸子是爹年轻时在工厂得的奖,上面印着“劳动模范”四个红漆字,字边角都磨白了,却依旧笔挺。
每天清晨,娘总会用它泡上满满一缸浓茶,爹下地前灌上两口,嘴唇上沾着褐色的茶渍,笑着说“够劲”。我总嫌这缸子旧,劝娘换个新的玻璃水杯,娘却说:“这缸子瓷实,摔不碎,泡的茶也比别的容器香。”
那天爹从田里回来,裤脚沾着泥,进门就抓起搪瓷缸猛灌。茶太烫,他咧着嘴哈气,缸底的茶垢随着晃动沉渣泛起,像片小小的泥沼。“这缸子该洗洗了。”我拿起刷子要去刷,被爹拦住:“别刷,茶垢厚了才养缸,泡出的茶才有味。”
“啥歪理。”我嘟囔着,还是趁他午休时刷了个干净。等爹醒来再泡茶,看着亮堂的缸底,眉头皱了皱,却没说啥,只是喝得慢了些。娘在旁边偷偷笑:“他就是念旧,这缸子陪他领过奖,陪他熬过最累的麦收,在他心里,这缸子比新杯子金贵。”
后来我发现,爹总爱在缸子里插根芦苇杆当搅拌棒,说是比筷子搅得匀。有回他去镇上赶集,特意捡了根顺直的芦苇,回来削得光溜溜的,插在缸沿上,像给搪瓷缸别了支装饰。
秋天下雨,缸子放在窗台忘了收,雨水积在里面,没几天,磕掉瓷的地方竟生了层薄锈。爹见了,赶紧用砂纸打磨,又找了点红漆,小心翼翼补在掉瓷的地方,虽然颜色深了些,倒也遮住了那片黑铁。
“你看,”他举着补好的缸子给我看,像在炫耀件宝贝,“又能陪咱几年了。”
现在那搪瓷缸还在灶台上摆着,红漆字褪了色,补漆的地方鼓着个小包,却每天都盛着热腾腾的茶。爹喝着茶,看着缸子,偶尔会说:“当年领这缸子时,你娘站在台下看,眼睛亮得像星星。”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缸子上,那层薄薄的茶垢又悄悄结了起来,像在慢慢写下新的故事。
院角的石磨盘裂了道缝,像道弯弯的月牙,是前几年暴雨冲垮棚子砸的。磨盘边缘被磨得溜光,刻着的纹路浅得快要看不见,却依旧能转出细白的玉米面。
王大爷推着磨杆转了半圈,停下来往磨眼里撒把玉米粒,玉米粒顺着纹路滑进磨盘中间,被上下两盘石磨咬碎,变成细细的粉,从缝里簌簌往下掉,落在底下的竹匾里。“这磨盘,比你爹岁数都大。”他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磨杆压得他肩膀微微发颤。
我凑过去想帮忙,刚扶住磨杆就被他拦住:“你使不惯这劲,得顺着磨盘的性子转,急了它就跟你较劲,磨出的面粗得硌牙。”他示范着推动磨杆,脚步迈得匀匀的,石磨“吱呀”转动,声音像支老调子。
竹匾里的玉米面渐渐堆成小丘,王大爷的孙子小宝跑过来,踮脚往磨眼里看,被奶奶一把拉住:“别碰,夹着手可不是闹着玩的。”小宝不甘心,从兜里掏出颗玻璃珠,趁人不注意扔进磨眼,没过多久,就见颗碎成两半的玻璃珠混在玉米面里滚出来,引得大家直笑。
“当年你奶奶嫁过来,嫁妆里就有这磨盘,”王大爷喘着气停下,指着磨盘上那道裂缝,“那年暴雨冲倒了棚子,她抱着磨杆哭了半宿,说这是念想。后来我找人修了修,虽不如从前顺溜,倒也还能用。”
日头偏西时,玉米面装了满满一布袋。王大爷抓了把,对着光看,粉末细得能飘起来:“够蒸三回窝窝头了,明儿给你家送两个尝尝,这石磨磨出来的,比机器打的香。”
我摸着磨盘上光滑的纹路,指尖能感受到岁月磨出的温度。石磨还在轻轻转着,像位沉默的老人,把石子磨成细粉,混着烟火气,落在每个人的饭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