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关的夜,漆黑如墨,朔风卷着冰粒,抽打在营垒的旗帜上,发出裂帛般的声响。中军大帐内,火盆的光摇曳不定,映照着张绣年轻却布满阴霾的脸庞。他正对着粗糙的军事地图,手指无意识地在黄河与渭水之间划动,思考着明日该如何分配那点可怜的存粮。
帐帘猛地被掀开,一股凛冽的寒风裹着雪花倒灌进来,几乎吹熄了火盆。
张绣不悦地抬头,正要斥责,却猛地顿住。
闯进来的不是哨兵,而是他叔父张济的一名亲兵队长。那人浑身浴血,铁甲破损,脸上混杂着冻出的青紫、奔波的尘土和尚未干涸的血污。他几乎是踉跄着扑进来的,一头栽倒在帐中的地毯上,抬起头时,眼中是巨大的惊恐和悲怆。
“少…少将军!”亲兵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带着哭腔和剧烈喘息后的颤抖,“长安…长安出事了!”
张绣的心猛地一沉,霍然起身:“怎么回事?慢慢说!我叔父呢?”
那亲兵涕泪横流,用力捶了一下地面,声音破碎不堪:“李傕…郭汜那两个狗贼!他们…他们假借议事的名义,召将军和樊稠将军回长安…我们刚进偏殿,他们就突然发难,污蔑将军私通吕布…不容分辨…甲士就…就…”
他哽咽着,说不下去,只是伸出颤抖的、沾满血污的手,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眼中满是绝望和恐惧。
“樊稠将军当场就被乱刀砍死…将军他…他怒斥二贼…也…也遭了毒手!我们几个拼死杀出来…就…就只剩我一个了…”亲兵伏地痛哭,身体因悲痛和寒冷剧烈地抖动着。
帐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火盆里木炭燃烧的噼啪声和帐外呼啸的风声。
张绣僵在原地,脸上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他像是没听清,又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中了胸口,耳朵里嗡嗡作响,视野有些模糊。叔父那张总是带着忧虑和疲惫,却又对他无比关切的脸,在眼前一闪而过。
死了?
那个从小教导他武艺、带他行军、在乱世中尽力护他周全的叔父…就这么死了?死在了一场卑劣的鸿门宴上?死在了一起起兵的同僚手中?
一股冰冷的、尖锐的刺痛从心脏蔓延开,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啊——!!!”
一声野兽般的嘶吼从张绣喉咙里迸发出来。他猛地一脚踹翻了面前的案几,竹简、地图、笔墨哗啦一声散落一地。他双目赤红,额上青筋暴起,整个人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
“李傕!郭汜!!”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两个名字,每一个字都浸透着滔天的恨意,“杀我叔父!!此仇不共戴天!!我张绣在此立誓,不将二贼碎尸万段,誓不为人!”
吼声在军帐中回荡,震得帐布都在簌簌作响。那报信的亲兵被他状若疯魔的样子吓得止住了哭声,惶恐地看着他。
帐外的亲卫听到动静,慌忙冲进来,看到帐内景象和伏地痛哭的同袍,以及双眼血红、浑身散发着骇人杀气的少将军,顿时都明白了什么,纷纷面露悲愤,按住了刀柄。
“少将军!” “将军!”
张绣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赤红的眼睛扫过冲进来的亲卫,扫过地上哭泣的士兵,扫过这片他叔父经营许久的军营。
仇恨的火焰在他眼中疯狂燃烧。
次日。潼关上下,一片缟素。
白色的旌旗取代了往日的战旗,在寒风中无力地飘动。所有士卒都在臂膀上缠了白布,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令人窒息的悲凉和恐慌。
中军大帐内,气氛更是凝重得如同铁块。张济的灵位被临时设立在正中。张绣一身粗麻孝服,按剑坐在原本属于他叔父的主位上,脸色冰冷得如同外面的冻土,眼眶深陷,但那双眼睛里不再是昨日的疯狂,而是沉淀下来的、冰冷的杀意和决绝。
下方,站着军中所有的高级将领。每个人脸上都写着悲愤、茫然,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主将被杀,军心已乱。强敌环伺——吕布在西虎视眈眈,李傕郭汜在东磨刀霍霍。粮草将尽,前途茫茫。
该怎么办?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张绣身上。是向长安屈膝投降,祈求李郭的饶恕?还是就此自立,在这绝地之中挣扎求存?或者…不惜一切,为车骑将军报仇?
没有人先开口。沉重的压力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张绣冰冷的目光扫过每一位将领,将他们的神情尽收眼底。他知道,此刻自己的一句话,将决定这数千将士,乃至他自己的生死存亡。
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诸位。叔父惨遭奸贼毒手,此仇,必报!”
将领们神情一凛。
“然则,”张绣话锋一转,现实的压力如同冰水浇下,“报仇,需要力量。如今我军粮草殆尽,前有虎,后有狼。诸位皆是我叔父旧部,是与我张绣同生共死的兄弟。今日,我将抉择告知诸位:降李郭,我等皆无活路;自立,我等无粮无援,亦是死路一条。”
他停顿了一下,帐内落针可闻。
“为今之计…”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意味,“唯有…寻一条生路,积蓄力量,再图报仇。”
将领们面面相觑,生路?在哪里?
几乎在同一时间。安邑城,贾诩府邸书房。
炭火温暖,灯烛明亮。贾诩披着一件厚袍,正就着灯光阅读几卷几乎同时送达的密报。
一卷来自长安,详细汇报了李傕郭汜设计杀害樊稠、张济的整个过程,包括那场血腥偏殿宴的细节。
另一卷来自潼关方向的探子,汇报了潼关军一夜缟素、全军戴孝、气氛极度压抑恐慌的异常动向。
贾诩放下竹简,身体微微向后靠在椅背上,伸出手指,轻轻捻着自己下巴上稀疏的胡须。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平静无波,仿佛看的只是两份寻常的家书。
但在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最深处,却有点点算计的精光飞速闪过,如同夜空中骤然划过的流星。
李郭自毁长城,手段酷烈却愚蠢,彻底寒了外镇之心。
张济死,张绣继,潼关军群龙无首,陷入绝境,急需依附。
仇恨,是最好的催化剂和投名状。
所有的线索在他脑中飞速组合、推演,瞬间勾勒出一个清晰的局面和一个绝佳的机会。
他轻轻自语,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时机…到了。”
几乎没有丝毫犹豫,贾诩立刻站起身。他动作不快,却异常果断。他脱下舒适的厚袍,换上一身便于骑乘的深色劲装。
“备马。”他推开书房门,对候在外面的老仆吩咐道,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挑脚力最好的三匹,再选五名身手好的护卫。即刻出发。”
老仆愣了一下,看着外面漆黑的夜空和呼啸的寒风:“先生,此刻夜深,风雪正大…”
“正是要快。”贾诩打断他,目光投向潼关的方向,深邃难测,“去晚了,只怕就来不及了。”
片刻之后,数骑快马冲出安邑城门,如同利箭般射入茫茫风雪夜色之中,直奔西方那座气氛凝重的雄关。马蹄践起冰冷的泥雪,很快又被新的风雪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