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内郡,野王县郊外。
夜色浓稠如墨,细雨淅沥,将晚春的暖意浇得有些阴冷。一座废弃的土谷祠孤零零地立在荒坡下,残破的门窗在风中发出吱呀轻响,更添几分诡秘。
祠内,却有微弱火光摇曳。
河内太守张扬麾下部将杨丑,此刻正焦躁地搓着手,在积满灰尘的残破神像前来回踱步。他并未着甲,只穿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劲装,腰间挎着环首刀。火光映照着他那张因常年军旅而粗糙黝黑的脸,眉眼间却透着一股与职位不甚相符的精明与贪婪,甚至是一丝压抑不住的野心。
“怎地还不来?”他压低声音,对身边一名心腹亲兵抱怨,“莫非出了纰漏?”
那亲兵侧耳倾听片刻雨声,低声道:“将军稍安,此等天气,路滑难行,迟些也是常理。既已约定,冀州那边当不会失信。”
杨丑哼了一声,停下脚步,目光扫过破败的祠内环境,脸上闪过一丝嫌恶。他杨丑自认勇略不凡,却屈居河内,上看张扬那优柔寡断的太守脸色,旁有吕布那强势霸道的“盟友”威压,如今更要在这鬼地方偷偷摸摸会见他人,心中愈发不平。
就在这时,祠外传来三声间隔有序的鸟鸣——约定的暗号。
杨丑精神一振,示意亲兵警惕。片刻后,祠门被轻轻推开,冷风裹着雨丝卷入,吹得火把明灭不定。三个披着蓑衣、头戴斗笠的身影闪身而入,迅速反手掩上门。
为首一人脱下斗笠,露出一张约莫三十余岁的面孔,面容白净,三缕短须打理得一丝不苟,眼神锐利而充满算计,虽穿着普通行商衣物,但举止间透着一种久居人上的气度。他仔细打量了一下杨丑,拱手道:“可是杨丑将军当面?在下逢纪,奉袁公之命前来。”
逢纪!袁绍麾下重要谋士之一!
杨丑心中一惊,随即涌起一股热切。袁本初竟派如此心腹前来,足见对其重视。他连忙还礼:“原来是元图先生!久仰大名!末将正是杨丑。先生一路辛苦,这鬼天气……”
逢纪微微一笑,拂去蓑衣上的水珠,显得从容不迫:“无妨。为袁公大事,何辞辛劳。”他目光扫过杨丑身边的亲兵。
杨丑会意,挥手让亲兵退至门口望风。
祠内只剩杨丑与逢纪,以及逢纪身后两名沉默如磐石、手始终按在腰间的护卫。
“杨将军,信中所言,可是属实?”逢纪开门见山,声音压得极低,“将军真愿弃暗投明,助我主袁公成就大业?”
杨丑胸膛一挺,脸上现出愤懑之色:“先生明鉴!那张扬(河内太守)无断无谋,只知苟安一隅,如今更对那吕布唯唯诺诺,竟以盟友相称!那吕布何等人物?不过一弑主……呃,董卓麾下叛将,侥幸得势,便嚣张跋扈,吞并盐利,威慑四方。末将实不忍见河内基业,日后尽数落入此等豺狼之手!”
他巧妙避开了“吕布杀董卓”的敏感点(毕竟外界流传版本不一),只强调吕布的威胁和自己的“大义”。
逢纪静静听着,不置可否,眼神却如刀子般剖析着杨丑的每一丝表情。
杨丑见逢纪不语,心中有些打鼓,继续表忠心道:“袁公四世三公,名满天下,如今正与公孙瓒争雄河北,乃天命所归!末将不才,愿效犬马之劳!只要袁公一声令下,末将愿为内应,献上河内!届时袁公大军南下,末将愿为先锋,共击吕布!”
利益,才是他最核心的驱动力。他看到了袁绍的强大,认为吕布终究难敌,不如早投新主,换取更大的富贵权位。
逢纪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看似真诚的笑容:“杨将军深明大义,袁公闻之,必然欣慰。只是……”他话锋一转,“空口无凭。将军既言诚意,不知有何以教我?河内布防,张扬动向,乃至……吕布在河东之虚实?”
杨丑早有准备,从怀中取出一卷鞣制过的羊皮纸,压低声音:“此乃末将所能绘制的河内紧要关隘、粮草囤积之地简图。虽不尽详,然关键处皆有标注。至于吕布……”他顿了顿,脸上闪过一丝忌惮,“其人在河东整顿盐政,似有新法,产出极佳之盐,以此利诱豪强,根基渐稳。兵力布防,多集中于应对西面长安及盐池周边,对河内方向……看似倚重盟约,防备并不森严。”
逢纪接过羊皮纸,就着火光仔细看了看,眼中精光一闪,小心收起:“此物甚好。将军之情,纪必如实禀报袁公。他日功成,将军便是首功之臣,一郡太守,岂在话下?”
杨丑闻言,脸上顿时涌起激动潮红,仿佛已看到自己取代张扬、甚至取代吕布坐拥一方的情景。
“此外,”逢纪声音更低,“袁公希望将军能继续潜伏,深得张扬信任,最好能再探听些吕布军中新近动向,尤其是其与长安李傕、郭汜关系究竟如何,以及……其军中是否有异常调动或新奇军械之物。一有消息,可通过老方法传递。”
“末将明白!”杨丑用力点头,“先生放心,张扬对末将还算信任,打探消息不难。只是传递需万分小心,那贾文和之耳目,未必不及于河内……”
“此事我自有安排。”逢纪自信道,“将军只需依计行事。待界桥战事明朗,袁公抽出手来,便是将军建功立业之时!”
两人又低声商议了些联络细节、日后起事的大致步骤。雨声淅沥,掩盖了祠内低沉的密谋之语。
与此同时,土谷祠外数十步的密林中。
另一双眼睛,正透过雨幕,死死盯着祠庙那一点微光。
李肃身披蓑衣,如同融入了树干阴影之中,几乎与黑夜一体。他奉贾诩之命,暗中监控河内与冀州方向的异常往来已有数日。逢纪一行人虽装扮隐秘,但其行止气度非凡,过境时已被贾诩布下的暗线留意,报于李肃。
李肃远远跟踪至此,虽听不清祠内具体言语,但杨丑深夜密会身份不明之人,此事本身已极不寻常。他默默记下时间、地点、对方人数特征,如同最老练的猎手,耐心等待着。
约莫半个时辰后,祠门再次悄无声息地打开。杨丑与逢纪等人先后走出,低声告别,各自朝着不同方向,迅速消失在雨夜之中。
李肃又静待了片刻,确认再无他人,方才如同鬼魅般悄然后退,融入更深的黑暗,疾步向最近的秘密联络点赶去。他需要尽快将消息传回安邑。
雨,依旧下着,冲刷着足迹,却冲不散这悄然弥漫开来的阴谋气息。河内的暗流,已开始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