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外的汉白玉阶被正午的日头晒得发烫。
李玉跪在一地碎瓷片上,冷汗顺着太阳穴滑到下颚,在青石板上洇出深色的圆点。
王钦揣着手站在廊下阴凉处,嘴角噙着抹冷笑。
这已是本月第二次了,借口\"御前失仪\",实则是打压他这个日渐得势的副总管。
\"李公公等时辰到了,来一趟延禧宫,让惢心帮你上点药。\"
清凌凌的女声从身后传来。
李玉艰难回头,看见如懿带着惢心站在丹墀下。
她今日穿着藕荷色缎绣玉兰衬衣,发间只簪了支素银扁方,显然是来见皇上商议素服事宜的。
\"谢娴主子体恤。\"李玉声音嘶哑,膝盖早已失去知觉。
碎瓷片扎进皮肉的锐痛混着暑气蒸腾,眼前一阵阵发黑。
如懿蹙眉看了眼满地狼藉,便扶着惢心往殿内去,裙摆扫过李玉手背,带起一阵淡淡的沉水香。
\"师傅!\"进忠的声音突然在耳畔响起。
他和进宝一左一右架起李玉,动作麻利得像演练过千百遍。
进忠的指尖在李玉肘间某个穴位一按,原本刺骨的疼痛顿时减轻三分。
\"您慢些。\"进忠声音压得极低,\"娴主子既发了话,咱们...\"
李玉摆摆手打断他。正要迈步,进忠却突然拦在前头:\"师傅且慢!延禧宫路途遥远,您这伤...\"他朝进宝使个眼色,\"先去偏殿简单处理下,免得碎瓷碴子越扎越深。\"
李玉犹豫间,进忠已经变戏法似的掏出个靛蓝小瓷瓶。
瓶塞一开,清凉药香扑面而来,竟比太医院常备的金疮药还要沁人心脾。
\"这是...\"李玉鼻翼微动。
\"徒弟的朋友给的。\"进忠搀着他往偏殿走,声音恰到好处地带着心疼,\"说是南边来的方子,止血化瘀最是灵验。\"
偏殿帘幕低垂。
进宝利落地卷起李玉裤管,露出血肉模糊的膝盖。
进忠捏着银镊子,手法娴熟地挑出嵌在皮肉里的瓷碴。
碎碴除净后,他挖了块琥珀色药膏抹在伤处,那药竟似有灵性,甫一接触伤口便化作清凉的液体渗入肌理。
\"嘶......\"李玉倒吸一口凉气,原本火辣辣的伤处瞬间清凉一片,连肿胀感都消了大半。
进忠低着头抹药,状似无意地轻叹:\"王总管越发过分了...这月都第二回了...\"
他指尖在李玉膝头淤青处轻轻打圈,\"娴主子也是,师傅几次冒死给她递消息,她方才见着皇上,怎的不替师傅说句话?\"
药勺在瓷瓶口刮出细微的声响。
李玉眼皮一跳,没有接话。
\"让师傅带着伤走那么远...\"进忠声音更轻,像片羽毛扫过心尖,\"到底是施恩呢,还是...\"话尾恰到好处地消了音。
殿外蝉鸣突然刺耳起来。
李玉盯着自己涂满药膏的膝盖,心头掠过一丝异样。
是啊,若真体恤,为何不直接让惢心送药来?延禧宫...惢心...他摇摇头,压下那点不自在:\"慎言。娴主子是好意。\"
进忠立刻低头认错:\"徒弟僭越了。\"手上动作却更轻柔,\"只是心疼师傅...\"
李玉望着这个新收的徒弟。
进忠眼底的关切不似作伪,额角还挂着为他忙出的薄汗。
想到这几个月来,每逢他被王钦刁难,总是进忠第一个冲上来搀扶,时不时还\"偶得\"些奇效伤药...心头那点因如懿而起的不快,竟被冲淡不少。
\"你很好。\"李玉拍拍进忠肩头,“可是有了合心意的人了?”
进忠耳根微红,手上药勺却稳如泰山:\"是。在藏书阁当差,略通医理。\"
李玉意味深长地\"嗯\"了声。
自己这个徒弟自己算是了解,刚收他时,本是看他做事伶俐,但他眼底的野心自己也是看在眼里的。
不过几个月前,这徒弟好似忽然改了性子,每日都神采奕奕的,眼底的野心也被另一种闪闪发光的东西替代,活似是坠入爱河的毛头小子。
还有最近时不时更换的帕子,针脚细腻、绣工精湛。
而且御前宫人是不让熏旁的香的,只能熏内务府统一分发的避秽香。
但进忠身上最近时常传来一种好闻的花香,那香味沉静悠远,虽不浓厚,但就是一丝一缕也让人嗅之忘怀。
\"师傅,好了。\"进忠利落地包扎好伤处,又递上杯温茶,\"您歇会儿再去延禧宫不迟。\"
李玉接过茶盏,忽然觉得膝盖已无大碍。
他起身试了试,竟能如常行走,不由对那药膏更添几分看重:\"这药...\"
\"徒弟这儿还有两瓶。\"进忠乖巧地奉上,\"师傅随时来取。\"
走出偏殿时,李玉的脚步比往常慢了几分。
他望着延禧宫的方向,忽然觉得那沉水香也没那么诱人了。
倒是身后进忠与进宝的对话飘进耳中:
\"师兄对师傅真上心,那药看着就金贵...\"
\"嘘...我可统共就三瓶...\"
李玉嘴角微微扬起。
深宫之中,真心比金疮药更难得。
这个徒弟,没收错。
……
御花园的假山石浸着秋霜,在暮色中泛着青白的光。
乾隆负手而立,明黄常服下摆沾了露水,却浑然不觉。
他眼前还晃着高曦月那张骄纵的脸,那女人竟敢当着他的面,把炭盆往海兰身上踢!
\"皇上...\"李玉捧着貂裘斗篷欲言又止。
乾隆摆摆手。
他需要这冷风醒醒神,想想如何安抚他的青樱。
抬眸间,忽见两只海东青划破暮云,铁灰色的羽翼在宫墙上投下巨大的阴影。
这对猛禽比翼盘旋,时而交颈摩挲,时而齐声啼鸣,竟在紫禁城上空演绎着最原始的缠绵。
\"倒是情深。\"乾隆喃喃自语。
前些日如懿那句\"一夫一妻\"突然刺入脑海,让他心头一颤。
这鸟儿尚且成双,他却...
正出神间,那对海东青忽然俯冲而下,铁钩般的爪子抓住假山顶端凸石。
近看才知这猛禽体型惊人,翼展足有六尺,琥珀色的眼珠在暮色中闪着野性的光。
随侍的太监们吓得连连后退,唯有乾隆怔怔望着,其中一只正用喙为伴侣梳理羽毛,亲昵得让人心头发酸。
\"去传弓箭手。\"乾隆突然道,\"朕要...\"
话音未落,那对海东青似有所感,猛地振翅腾空。
铁翼掀起的劲风扫过假山,一块磨盘大的山石竟被蹬得松动,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轰然坠落!
\"护驾——\"
李玉的尖叫卡在喉咙里。
那石块离皇帝头顶不过丈余,下坠之势又快又狠,根本来不及躲闪。
乾隆僵在原地,帝王威仪荡然无存,眼中只剩不断放大的阴影。电光火石间,他竟想起一个念头,莫非爱新觉罗家的龙椅朕只能坐这一年?
一道蓝灰色身影突然从斜刺里冲出!
\"砰!\"
闷响震得人耳膜发疼。
乾隆只觉面颊被劲风刮得生疼,睁眼时,那块要命的石头已歪在五步开外,地上溅着斑驳血迹。
而救他的人...
\"进忠?!\"李玉失声喊道。
蓝灰袍服的年轻太监跪在碎石堆里,双臂剧烈颤抖,掌心皮开肉绽,鲜血顺着指尖滴在御道上,很快积成一小洼。
他脸色惨白如纸,却仍挺直脊背挡在乾隆身前,眼睛死死盯着假山,仿佛那上头还会掉下第二块石头。
\"奴才...奴才惊驾...\"进忠声音嘶哑得不成调,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求皇上...恕罪...\"
乾隆这才回神。
他低头看着这个素未留意的御前太监,不过二十出头,身形精瘦,此刻却如青松般扎根在地,哪怕双臂已经抖得不成样子。
那双手...乾隆瞳孔微缩,十指关节全破了,白骨隐约可见,分明是用尽全力将石块拍偏的。
\"你叫进忠?\"乾隆俯身,亲手扶他肩膀。
这一碰才发现,年轻人浑身肌肉绷得像铁块。
进忠似乎想叩头,却因手臂重伤险些栽倒:\"奴才...李玉师父的徒弟...\"
\"好!好个忠仆!\"乾隆突然大笑,笑声惊飞了枝头栖鸟,\"李玉!你这徒弟教得好!\"
李玉扑通跪下,又惊又喜。
他余光扫过进忠血肉模糊的手,心头突地一跳,这伤...未免太重了些。
寻常人受这等伤,早该疼晕过去,进忠却还能跪得笔直...
\"传太医!用最好的金疮药!\"乾隆解下腰间蟠龙玉佩塞进进忠怀里,\"准你半个月假,等你伤好了再来御前朕许你一个封赏。\"
四下哗然。
进忠似乎惊呆了,半晌才重重叩首:\"奴才...奴才谢主隆恩!\"额头触地的瞬间,他嘴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跟着心肝儿练武真是没白练。
乾隆越看越满意。
这才是忠勇之人!比那些整日勾心斗角的后宫强千百倍!
他亲自搀起进忠:\"且去治伤,等你回来重赏!\"
浩浩荡荡的仪仗远去后,李玉搀着进忠往太医院走,忍不住低问:\"你何时练的功夫?那石头少说百斤...\"
\"师父明鉴。\"进忠疼得吸气,声音却稳,\"奴才打小在御膳房劈柴,手上有点蛮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