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麒麟看着黑瞎子,那双刚刚被政委养得稍微有点人间烟火气的清澈眸子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
他确实不记得这个人了,但身体里某种沉睡的本能却在蠢蠢欲动,就像手指碰到了熟悉的刀柄,会自动寻找最合适的握姿。
再感受一下自己的感受,只是想打人,并没有其他情绪。
所以是朋友。
政委说过不能乱打人。
除非是坏蛋,政委说打谁就可以打谁。
黑瞎子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惯有的,让人看不清真意的笑容。
但墨镜后的视线却牢牢锁在张麒麟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连他自己可能都没察觉的复杂。
他这句“好久不见,张先生”,说得轻松,内里却藏着只有知情人才懂的千钧重量。
老是被人遗忘的感觉并不好。
他们认识的人啊,死的比较快。
这个货色又失忆了。
“你认识我?”张麒麟开口,声音是政委花了半年时间才重新教出来的平稳,但缺乏常人应有的熟稔温度,更像是一种基于逻辑的询问。
是个礼貌的孩子。
张家人比较习惯,因为大家都这么说话。
黑瞎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哟,看来张同志养得不错,起码说话利索了。认识,谈不上多熟,就是以前一起下过几次……嗯,‘特别’的地方。”
他含糊地带过了“墓”字,毕竟现在对面站着政委手下的兵,旁边还有陈皮这群游走灰色地带的,说得太明白不合适。
陈皮的手下还在吭哧吭哧地搬麻袋,陈细的算盘珠子噼啪作响,但所有人的眼角余光都或多或少瞟着这边。
看热闹大家都会自动跟随。
张斩月用手肘轻轻碰了碰陈皮,低声道:“看吧。这黑瞎子笑得跟个狐狸似的,对面的人虽然懵着,但那架势,啧啧……”
陈皮冷哼了一声,他对这些陈年旧事没太大兴趣,只关心他的货和姐姐。
“姐姐别看他们,看我,让他们叙他们的旧,我们点我们的货。”
这时,黑瞎子往前凑近了两步,几乎要进入张麒麟的警戒距离。
张麒麟的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但没有后退,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真忘了。”黑瞎子压低声音,带着点戏谑,又有点像试探。
“连我怎么欠你钱的事儿也忘了?”
张麒麟眉头微蹙,似乎在努力检索记忆,但脑海里关于这个人的部分依旧是一片空白。
他老实摇头:“不记得。你欠我多少?”
黑瞎子一噎,没想到这失忆的哑巴这么直接。
他干笑两声:“哈哈,开个玩笑,张先生您还是这么认真。”
他心里却暗道:好家伙,每次格式化得真彻底,连这点玩笑都听不出来了。
以前虽然也闷,但眼神里好歹有点波澜,现在这真成了一张白纸了。
政委派来负责交接的另外一位同志见状,赶紧上前打圆场:“黑先生,东西都清点得差不多了吧,张同志他前段时间身体不适,很多旧事记不清了,还请多见谅。”
这话说得客气,但意思很明白,我家的宝贝没错。
黑瞎子从善如流地后退一步,举起双手做投降状:“明白明白,政委领导有方。我就是碰见老朋友,打个招呼。”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张麒麟,变成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或许有一丝遗憾,也有一丝“这样也好”的释然。
交接顺利完成。
黑瞎子带着他的钱票准备离开,临走前,他又回头看了一眼站在车边的张麒麟。
夕阳给张麒麟周身镀上了一层暖光,但他站在那里,盯着黑瞎子不放。
黑瞎子:。。。。。。
哑巴,忘了也好。以后跟着政委,吃香喝辣,平平安安,挺好。
张麒麟望着他,没有回应。
但就在黑瞎子转身钻进吉普车的瞬间,张麒麟垂在身侧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车子扬长而去,卷起尘土。
政委一看就知道他养的孩子想跟上去:“想追就追上去,把小李带上。”
张麒麟眼睛亮晶晶的说了声好。
拉开车门,跟着就上了车,小李也跟上了。
可不能把人弄丢了,不然张家人找他们要族长了。
随着车辆的启动,张麒麟清澈的眼底第一次有了一丝名为困惑的涟漪。
政委教过他,遇到不理解的事情,可以记下来。
他默默从口袋里掏出政委给的小笔记本和铅笔,笨拙但认真地写下:
【今日见一人,名黑瞎子。言曾相识,言欠钱,疑为戏言。见他,手想动。不明。】
写完后,他合上本子,重新恢复成那个安静的青年。
只是那颗被强行格式化的心脏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这次意外的相遇,轻轻叩动了一下。
而远去的吉普车里,黑瞎子摘掉墨镜,揉了揉眉心,低声笑骂了一句:“这该死的缘分,还真是,走到哪儿都能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