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瘫在椅子上,像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不是嚎啕大哭,是那种无声的、崩溃的流淌。视线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眼前那本布满胶带疤痕的日记本,像一个张着大口的深渊,要把我吸进去。
原来,我这三年熬过的每一个日夜,承受的每一次刁难,吞咽的每一份委屈,他都知道。
他不是不知道。
他是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一笔一划,把我的痛苦刻在了他自己的心上。
我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冰凉的触感让我稍微清醒了一点。我不能停在这里。这个盒子里装着的,不是甜蜜的回忆,而是一场凌迟。而我,需要看清楚每一刀。
我重新坐直身体,用袖子狠狠抹去脸上的泪痕。深吸一口气,我翻开了日记的下一页。
【入职第七天。他让我手洗他所有的衬衫,不能用洗衣机,说洗衣机洗不干净。手指泡得发白,腰酸背痛。想起以前,他连碗都舍不得让我洗。】
旁边的红字批注,力透纸背:【我在书房看着她蹲在阳台上的背影,看了整整一个下午!我恨我自己!我为什么要用这种幼稚的方式证明我的存在?那件衬衫我后来再也没穿过,把它锁进了柜子最底层,像锁住我肮脏的私心。】
再往后翻。
【一个月了。他今天心情很糟,晚上应酬喝多了回来,把我叫到客厅,骂了整整一个小时。内容无非是羞辱我,说我现在一无是处,只能靠他施舍。我低着头,数着地毯上的花纹,数到第三百二十七朵的时候,他终于累了。】
红色的字迹在这里显得格外狂乱:【那天公司项目出了大问题,我压力很大,喝多了。我把对商业对手的怒火,全部发泄在了她身上!我不是人!我看着她低头沉默的样子,心慌得厉害,我只能用更恶毒的话来掩盖我的恐慌!她数地毯花纹的时候,是不是在想着怎么离开我?恐惧像毒蛇一样啃咬着我!】
我一页一页地翻下去。
我写 【他今天带回来一位当红女星,让我准备宵夜。那位小姐故意把汤洒在我手上,他看见了,什么都没说。】
他批注:【我看见了!我他妈看得清清楚楚!那个女人是故意的!我想冲过去把那个该死的女人扔出去!可我忍住了。我只是想看看清弦会不会有反应,会不会生气,哪怕只是一点点……可她只是默默擦干净手,继续布菜。她不在乎了。这个认知让我绝望得发狂。那碗汤,我后来当着那女人的面倒进了垃圾桶。】
我记录 【深夜失眠,听到他房间似乎有动静,像是……在哭?大概是听错了。他那样的人,怎么会哭。】
旁边是大片的水渍晕开的红墨,字迹模糊不堪:【她听到了!那天是我父亲的忌日。我把自己灌醉,像个懦夫一样哭。我多希望她能进来,像以前一样抱抱我。可她不会了。是我亲手把她推开的。我把她变成了一个连对我表达一丝同情都不敢的陌生人。】
每一页。
我记录的每一个细节,无论多小,多隐晦,旁边都有他对应的、更加血淋淋的剖白。
他不仅看到了我的表面顺从,他甚至看穿了我沉默下的倔强,我低头时隐藏的屈辱。
我这三年在他面前扮演的、那个没有情绪的完美工具人,在他眼中,可能早就漏洞百出。
而他,这个在外人面前冷酷无情、掌控一切的陆砚深,私下里,却对着这本破碎的日记,进行着如此不堪的自我审判。
我看到有一页,我写了一段关于梦见父亲的话,情绪比较激动,笔迹有些潦草,纸张也有些皱,像是被泪水打湿过又干涸的痕迹。
而在这一页的旁边,他用的红笔颜色似乎格外深,字迹因为极度用力而显得扭曲:
【这一页有泪痕。是写到这里哭了吗?是因为梦到沈伯伯,还是因为……我?我把这页纸贴在胸口,试图感受她当时的温度,她的痛苦。我真该死!我一遍遍看着这些字,像是在重复给自己用刑。这笔记本的每一道褶皱,都是我亲手刻在她心上的伤!我现在把它们一点一点抚平,用胶带粘好,可我知道,她心里的褶皱,我永远也抚不平了!】
抚平褶皱……
我的指尖划过那些被胶带仔细粘贴的裂缝,划过那些因为反复摩挲而变得光滑的纸张边缘。
原来,他不只是捡回了碎片。
他还试图“抚平”它们。
用他那双签下亿万合同的手,像个最笨拙的工匠,在无数个深夜里,对着灯光,一片片拼凑,用胶带小心翼翼地将裂痕粘合,用手指,或许还带着近乎虔诚的力度,一遍遍抚过那些因为我流泪而皱起的纸张……
他以为这样,就能减轻我的痛苦吗?
还是说,这仅仅是他自我惩罚的一种仪式?
我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闷得发慌,连呼吸都带着撕扯般的疼痛。我一直以为,这三年,是我一个人在黑暗的隧道里独行。
直到此刻,我才惊觉,隧道的那头,一直有一个人。
他没有举着火把来救我,
而是选择了一种最笨拙、最偏执、也最惨烈的方式——把自己也囚禁在了这片黑暗里。
陪着我,一起受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