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电脑屏幕幽幽的光,映着陆砚深那张惨白、扭曲、布满泪痕的脸。
他维持着瘫坐在椅子上的姿势,很久,很久。
像一尊被骤然抽去灵魂,然后迅速风干、石化的雕塑。
“我们都以为对方是背叛者……”
沈清弦在南亭镇海风中那个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猜测,此刻通过冰冷的调查报告,变成了砸向陆砚深的、无可辩驳的残酷事实。
不是猜测。
是真相。
血淋淋的,剥开所有伪装和误解后,露出的、足以将人凌迟的真相。
这三年……
这整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
他到底都对她做了些什么?
那些他以为能磨平她傲骨的、让她用毛巾一寸寸擦拭的光洁地板。
——她跪在上面时,膝盖是不是很疼?她低垂的眼睫下,是不是藏着对他这个“施暴者”最深的恨意和……或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他行为的不解?
那些他故意当着她的面,带来的一个个浓妆艳抹、矫揉造作的女伴。
——她端着托盘,面无表情地为那些女人服务时,心里是不是在冷笑?笑他的幼稚和可悲?还是……那平静无波的面具下,也曾有过一丝被误解、被羞辱的刺痛?
那些他刻意为难、吹毛求疵的瞬间。水温差一度不行,咖啡的浓度稍有偏差便整杯泼掉,西装上有一根头发丝便是天大的罪过。
——她沉默地承受,一遍遍返工,直到符合他那变态的标准。那时她心里在想什么?是不是觉得他疯了?或者,更糟,她是否曾有过一刹那,将他这些行为,与她收到那张“买断”汇款单时的感受联系起来,更加坐实了他“冷酷无情”、“以折磨她为乐”的形象?
还有那次,她父亲留下的唯一遗物——那块老旧的怀表,被他扣下。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失态,跪下来求他,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地板上,肩膀瘦削得仿佛一碰就碎。
他却用最冰冷、最侮辱人的语言嘲讽她,说她不配拥有任何与“沈”字有关的东西。
她当时抬起头看他的眼神……
空洞,绝望,带着一种近乎心死的灰败。
他现在才读懂那眼神。
那不是认命。
那是在她心里,对他陆砚深这个人,彻底的、最终的……判决。
他曾以为那是报复的快感。
现在才知道,那快感的每一分,都建立在她实实在在的痛苦之上。建立在一个巨大的、可笑的误会之上。
他像个自以为正义的刽子手。
举起刀,对着他以为的“叛徒”。
一刀一刀。
凌迟着那个……原本他最该捧在手心里呵护的人。
“呃……”
一声压抑的、仿佛从喉咙最深处被硬生生挤出来的呜咽,打破了书房的死寂。
陆砚深猛地弯下腰,双手死死抓住胸口处的衬衫布料,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那里像是被凿开了一个巨大的洞,冰冷刺骨的寒风裹挟着滚烫的岩浆,在里面疯狂地搅动、冲撞。
痛。
太痛了。
不是尖锐的刺痛,而是一种弥漫性的、钝重的、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碾碎成齑粉的剧痛。这痛楚源于每一个他伤害过她的细节,在此刻汇聚成毁灭性的海啸,将他彻底淹没。
他想起她刚来别墅时,虽然瘦弱,眼神里至少还有一丝不肯完全熄灭的光。
三年。
他用了三年时间,亲手,一点一点,将她眼里那最后的光,也彻底磨灭了。
他不仅错过了拯救她的机会。
他成了加害她最深的人。
“啊——!!!”
他终于无法再压抑。
一声野兽般痛苦、绝望的嘶吼,从他那颤抖的、失去血色的唇间迸发出来。
这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悔恨和自责。
紧接着,是第二声。
第三声。
眼泪不再是无声的滑落,而是像决堤的洪水,汹涌澎湃。他不再试图抑制,或者说,他根本已经失去了控制的能力。这个在商场上杀伐决断、冷酷无情,让无数对手闻风丧胆的男人,此刻像一头受了致命伤、濒临死亡的困兽,在空无一人的、象征着权力和冷漠的书房里,毫无形象地、彻底崩溃地失声痛哭。
哭声压抑而痛苦。
是那种连呼吸都仿佛带着玻璃渣的哭泣。
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整个身体蜷缩在一起,仿佛这样才能抵御那从灵魂深处蔓延开的、无边无际的寒冷和绝望。
他为沈清弦哭。
哭她当年承受的无助和绝望。
哭她这三年在他身边忍受的屈辱和痛苦。
哭她可能至死都不知道,曾有人试图以错误的方式帮助过她。
他也为自己哭。
哭自己的愚蠢和傲慢。
哭自己被恨意蒙蔽了双眼,变成了一个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怪物。
哭那失去的、永远无法挽回的三年时光。
哭那份可能……再也找不回来的爱情。
悔恨像最毒的蛇,盘踞在他的心脏上,一口一口,啃噬着他的血肉。每一口,都带来新鲜的、令人窒息的痛苦。
他错了。
错得离谱。
错得……不可饶恕。
不知道哭了多久。
哭声渐渐变成了低低的、断续的呜咽,最后,只剩下沉重的、带着泪意的喘息。
他瘫在椅子上,浑身脱力,脸上泪痕交错,狼狈不堪。书房里一片狼藉,一如他此刻的内心。
但很奇怪。
在这场彻底的情绪宣泄之后,那片几乎要将他吞噬的虚无和黑暗,似乎……退潮了一点点。
一种近乎偏执的、带着毁灭气息的坚定,从那片废墟之中,顽强地生长出来。
他必须找到她,立刻,马上。
不是为了求得原谅。
他知道,自己不配,而是为了……弥补。
用他剩下的一生,用他所有的一切,去弥补他犯下的罪孽。
哪怕她恨他,哪怕她永远不想再见到他。
他也要找到她,确认她平安。
然后,用尽一切方法,去赎罪。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用手臂支撑着身体,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双腿还有些发软,但他强迫自己站稳。
抹去脸上狼狈的泪痕。
尽管眼睛依旧红肿,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之前充斥的痛苦和迷茫,已经被一种近乎疯狂的坚定所取代。
他走到破碎的落地窗前,望着外面繁华依旧的都市。
晨曦已经彻底驱散了夜色,将城市染上一层金边。
但他的世界,不再是一片无声的废墟。
它有了一个明确的方向——向南,去那个有海的小城,去找回他弄丢的……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