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砚深布下的监视网,像一层粘稠冰冷的蛛丝,缠绕在宅邸的每一个角落,尤其是围绕着我这间狭小的保姆房。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紧绷感,仿佛一点微弱的火星,就能引爆积压已久的火药桶。我像一只在蛛网上小心翼翼行走的昆虫,每一个最细微的动作,都可能引来捕食者的致命一击。
就在这种高度戒备的状态下,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在一个午后,悄然到访。
那是一个难得有阳光的秋日下午,连续几日的阴霾被驱散,天空呈现出一种脆弱的、浅淡的蓝色。我被安排在后院的晾晒区整理清洗好的床单和被套。巨大的白色亚麻床单在微风中轻轻摆动,像一片片柔软的云,阳光透过湿润的布料,投下斑驳晃动的光斑。这短暂接触室外空气的机会,对我来说弥足珍贵。
我正踮着脚,将一条沉重的羽绒被套搭上高高的晾衣绳,手臂因用力而微微发酸。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在微凉的空气中很快变得冰凉。就在这时,我听到身后传来轻柔的、踩着鹅卵石小径的脚步声,不同于佣人们匆忙或沉重的步伐,那脚步声带着一种从容和优雅。
我动作未停,但全身的感官瞬间警觉起来。透过床单的缝隙,我看到一个穿着浅米色羊绒长裙、身姿窈窕的身影缓缓走近。是苏晚晴。
她今天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去客厅或书房找陆砚深,而是独自一人,漫无目的似的,走到了这片相对僻静的后院。她的目光似乎落在远处凋零的玫瑰丛上,但眼角的余光,却分明扫向了我所在的方向。
我的心微微一沉。苏晚晴在这个时候出现,是巧合,还是有意?她是陆砚深多年的好友,甚至可以说是暗恋者,她的立场向来暧昧不明。在这种敏感时刻,她的接近,是福是祸?
我垂下眼,继续手中的活计,将被子仔细地铺平,拍打松软,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到来。我将自己完全沉浸在“保姆”这个角色里,用忙碌和顺从构筑起一道无形的屏障。
脚步声在我身后不远处停下。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像温暖的探照灯,落在我弓起的、略显单薄的脊背上。那目光里没有陆砚深的冰冷和审视,也没有其他佣人或好奇或怜悯的窥探,而是一种……复杂的,带着些许迟疑和温和的打量。
空气安静了几秒,只有风吹动床单的猎猎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城市噪音。
然后,我听到了她的声音,比微风更轻柔,却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
“清弦。”
她没有像陆砚深和其他人那样称呼我“沈清弦”或者干脆省略称呼,而是用了这个名字。这两个字从她口中吐出,没有居高临下的意味,反而带着一种平和的、甚至带着一丝尊重的口吻。
我的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但没有回头,只是极轻地应了一声:“苏小姐。” 声音低哑,带着佣人该有的恭顺和距离感。
她似乎并不在意我的冷淡,向前走了两步,站到了我身侧稍远一些的位置,目光依旧望着前方,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说。
“今天的阳光真好。”她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好像能把所有阴霾都晒透似的。”
我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地拿起另一条床单,用力抖开,空气中弥漫开洗衣液淡淡的清香和阳光的味道。
又是一阵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不再那么令人窒息,反而有种奇怪的、等待的意味。
终于,她再次开口,声音压得更低了些,确保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话语的内容,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我心底激起了圈圈涟漪。
“我知道,你不是他们说的那样。”
我的手指猛地收紧,攥住了手中湿润的床单,冰凉的触感从指尖蔓延上来。但我强迫自己维持着拍打床单的动作,节奏没有丝毫紊乱。脸上依旧是那片死水般的平静,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改变。
他们说的那样?哪样?是陆砚深认定的那个“贪慕虚荣、背信弃义”的沈清弦?还是外界传闻中那个“破产落魄、任人拿捏”的沈家千金?
她没有明说,但我们都心知肚明。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观察我的反应,见我一如既往的沉默,才继续轻声说道,语气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有无奈,有理解,甚至有一丝……同情?
“砚深哥他……”她提到陆砚深的名字时,语气有瞬间的凝滞,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涩然,“他只是被过去困住了。有些事,有些人,他放不下,也……看不透。”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轻轻触碰到了那扇尘封已久、锈迹斑斑的门。过去?哪个过去?是我们之间那段无疾而终的感情?还是他固执认定的那个“背叛”的瞬间?放不下,看不透……这几乎是在直言不讳地指出陆砚深如今的偏执和盲目。
她在暗示什么?她是在表达对陆砚深行为的不认同?还是在试探我,想从我这里套出什么话?
无数个念头在脑海中飞速闪过,像暗流在冰层下汹涌。但我脸上,依旧是万年不变的麻木。我不能回应。任何一丝情绪的波动,任何一句多余的话,都可能成为致命的把柄。苏晚晴或许是善意的,但她的身份太敏感,与陆砚深的关系太近。我不能确定这是否是另一个更精巧的陷阱。
我依旧没有回头,也没有看她,只是将晾好的床单最后一个角落抚平,然后转身,走向堆放待洗衣物的篮子。自始至终,我的目光都低垂着,落在自己洗得发白的布鞋鞋尖上。
“苏小姐,”我拿起篮子,用那种惯有的、毫无波澜的声线,低声说道,“如果没什么吩咐,我先去忙了。”
这是逐客令,用最谦卑的方式表达出来。
苏晚晴站在原地,没有动。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我身上,那目光里有审视,有探究,但更多的,似乎是一种……了然的惋惜。她好像看穿了什么,看穿了我这层坚硬外壳下可能隐藏的暗流,但她没有点破。
“去吧。”她最终轻轻说道,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躬身行了一礼,抱着沉重的洗衣篮,低着头,快步从她身边走过,沿着鹅卵石小径,走向佣人通道的后门。阳光照在背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直到走进昏暗的室内,将洗衣篮放在指定位置,我才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吐出一口一直憋在胸口的浊气。
苏晚晴的话,像一颗投入深井的石子,虽然表面很快恢复了平静,但井底却已暗流涌动。
“我知道,你不是他们说的那样。”
“他只是被过去困住了。”
这两句话,在我耳边反复回响。这是三年来,第一次有人,以这样一种平和而非审判的姿态,对我表达了某种程度的……信任?或者说,是试图理解?
这丝突如其来的、来自外界的微弱善意,像一道细小的裂缝,透进我这片黑暗窒息的世界里。它让我恍惚间意识到,原来在外人眼中,这场扭曲的关系,并非全然是我的罪过。原来,也有人能看到陆砚深的偏执和不可理喻。
这份认知,没有带来温暖,反而带来一种更深沉的悲凉和……一丝更加坚定的决心。
连一个旁观者都能隐约察觉的真相,那个身处局中的男人,却固执地视而不见。那么,我留在这里,除了继续承受这无妄之灾,还有什么意义?
苏晚晴的出现,没有动摇我的计划,反而像一面镜子,让我更加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处境和唯一的出路。
信任,固然珍贵。
但自由,才是活下去的唯一途径。
我直起身,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角,脸上重新恢复了那种无懈可击的麻木和平静。
心底那簇逃离的火苗,因这意外的插曲,燃烧得,更加炽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