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宅邸像一座巨大的、沉默的坟墓,沉没在浓稠的化不开的黑暗里。白日里那些压抑的低语、无形的硝烟、以及从紧闭的书房门缝里渗出的冰冷戾气,都随着主人的深夜未归而暂时消散,只留下一种万籁俱寂的、令人心慌的空旷。
我躺在保姆房那张狭窄坚硬的单人床上,身上盖着浆洗得发硬、带着淡淡消毒水味的薄被。眼睛睁着,一眨不眨地望着天花板上那片被窗外微弱路灯光晕染出的、模糊不清的昏暗光影。没有睡意,大脑像一块过载后烧坏的硬盘,停止了一切主动的思维,只剩下一些杂乱无章的、冰冷的碎片在无序地漂浮。
陆砚深砸碎青花瓷瓶时那声沉闷的巨响。
顾怀瑾在电视采访中平和却字字千钧的声音。
周姨压低嗓音透露的、关于集团股价波动和股东不满的碎片信息。
还有……父亲那块被锁进保险箱黑暗深处、再也触摸不到的旧腕表。
这些画面和声音,像钝刀一样,反复切割着我早已麻木的神经末梢,不觉得痛,只带来一种深沉的、令人疲惫的钝重感。
我缓缓抬起右手,手腕内侧,一道早已愈合、颜色淡得几乎与周围皮肤无异的细长疤痕,在昏暗中若隐若现。指尖轻轻抚过那道平滑的凸起,冰凉的触感沿着指尖蔓延上来。那是三年前,在医院签下那份几乎等同于卖身契的合约后,在无人的消防通道里,我用捡来的碎玻璃片,绝望划过的地方。不深,不足以致命,却足够留下永恒的印记。当时涌出的温热粘稠的液体,和此刻指尖的冰凉,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那时以为,那是人生谷底,是尊严的终点。
现在才明白,那只是漫长屈辱和绝望的开端。
这三年,我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在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里苟延残喘。顺从,麻木,将所有的情绪、所有的骄傲、所有的希望,一层层剥离,埋葬。我以为心死了,就可以感受不到痛苦。我以为彻底放弃抵抗,就能换来一丝喘息的空间,或者,至少不再连累他人。
可我错了。
我的沉默和顺从,非但没有让风暴平息,反而像一种无声的挑衅,助长了陆砚深的偏执和疯狂。他将所有无法在我这里得到回应的怒火,转向了外界,转向了顾怀瑾,转向了他自己的商业帝国。一场因莫须有的“背叛”而起的私人恩怨,如今已演变成一场波及无数人、可能引发连锁崩塌的飓风。
而我,这个风暴的源头,这个被他们争夺、被视为“祸水”的符号,却只能像个被钉在祭坛上的祭品,沉默地、被动地等待着最终的毁灭,眼睁睁看着周围的人被卷入,被撕裂。
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的窒息感,像冰冷的潮水,漫过口鼻,夺走最后一丝空气。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这个念头,不是突然迸发的火花,而是像深埋地底的种子,在经历了漫长的黑暗和压迫后,终于积蓄了足够的力量,破土而出。清晰,冷静,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决绝。
逃离。
不是三年前那种绝望的、想要终结一切的逃避。
而是主动的、清醒的、带着明确目的的突围。
我要离开这里。
离开这座用恨意和偏执浇筑的黄金牢笼。
离开这个因误解而疯狂、因疯狂而毁灭的男人。
我要斩断这荒谬的、将无数人命运捆绑在我一人身上的枷锁。
这个决定像一剂强心针,瞬间激活了我死寂的血液。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有力地撞击着,不再是麻木的跳动,而是带着一种久违的、名为“目标”的节奏。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动作利落,没有丝毫迟疑。黑暗中,我的眼睛异常明亮,像两颗被重新擦亮的寒星。那层覆盖了三年之久的、死气沉沉的灰白,正从眼底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冷静和锐利。
像一名在战壕里蛰伏太久、终于决定发起冲锋的士兵,我开始冷静地审视自身和周围的环境。
优势?
我在这座宅邸里生活了三年。我熟悉它的每一个角落,每一条隐秘的通道,每一个监控摄像头的盲区,甚至保安换岗的规律。这些在以往是为了更好地“服务”和“规避惩罚”而被迫记住的信息,此刻成了我最重要的逃生地图。
陆砚深近期因与顾怀瑾的激烈商战而焦头烂额,频繁外出,深夜方归,甚至彻夜不归。他对我的监视,虽然依旧无处不在,但那份专注和紧绷,似乎因为外部的巨大压力而出现了细微的松懈。这是我的时间窗口。
周姨。这个宅邸里唯一对我残留着善意和同情的老保姆。她或许不能直接帮助我逃离,但她可能在我离开后,为我争取到最关键的、几分钟的缓冲时间。或者,她能提供一些我无法获取的外部信息,比如……陆砚深确切的行程。
风险?
无处不在的监控和安保。陆砚深绝不会轻易放我走,一旦发现我有逃离的企图,等待我的将是更可怕的囚禁和惩罚。身无分文,没有身份证件,离开这里,我可能寸步难行,甚至面临更危险的境地。
但,留下,结局早已注定是毁灭。离开,至少还有一线生机。哪怕那生机渺茫,需要我付出极大的代价。
够了。
这就够了。
我掀开薄被,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悄无声息地走到窗边。撩开厚重窗帘的一角,望向外面被霓虹灯染成暗紫色的夜空。这座城市依旧繁华而冷漠,它吞噬了我的过去,囚禁了我的现在。但现在,我要将它甩在身后。
我开始在脑中飞速地规划。第一步,确认陆砚深未来几天的核心行程,找到一个他绝对无法分身的时间点。第二步,利用我对宅邸的熟悉,规划出最隐蔽、最快速的逃离路线。第三步,准备最基本的生存物资:现金,食物,水,以及……能改变外貌的简单物品。
动作要快。
计划要周密。
心态要稳。
我不再是那个任人摆布、心如死灰的沈清弦。我是即将挣脱锁链的困兽,是决定自己命运的逃亡者。
风暴已然降临。
我决定不再做被动的承受者。
我要成为掌舵者,
驾驭这风暴,
哪怕前方是更大的惊涛骇浪,
哪怕最终船毁人亡,
也胜过在这冰冷的牢笼里,
无声地腐朽。
我回到床边,开始仔细地、悄无声息地整理我少得可怜的私人物品。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每折叠一件衣服,每收起一件微不足道的旧物,都像是在与过去那个软弱、绝望的自己告别。
眼神中的冰冷彻底褪去,燃起的是淬炼后的钢铁般的意志。
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