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阵从二楼书房弥漫下来的、足以冻碎灵魂的绝对冰冷,像无形的浓雾,沉甸甸地笼罩了整座宅邸足足一夜。我蜷缩在保姆房的角落,一夜未眠,像一只被拔光了羽毛的鸟,在寒冬的巢穴里等待着未知的、却注定残酷的黎明。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听觉被无限放大,捕捉着门外任何一丝细微的声响,心脏悬在喉咙口,随着每一次风吹草动而疯狂悸动。
清晨,天色未明,灰白的光线透过窗帘缝隙,给房间内冰冷的空气涂抹上一层死气沉沉的色调。我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机械地起床,换上那套灰色的佣人服,动作僵硬地开始准备早餐。手指触碰冰冷的厨具时,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我知道,审判的时刻,随时可能降临。
果然,就在我将简单的早餐摆上餐台,正准备悄无声息地退开时,周姨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她的脸色比窗外天色更灰败,眼神里充满了无法掩饰的忧虑和一丝……恐惧。她甚至不敢直视我的眼睛,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急促的气音:
“清弦……先生让你……立刻去书房。”
来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一块巨石直坠深渊。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四肢冰凉麻木。该来的,终究躲不掉。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稳住微微发颤的指尖,低垂着眼睑,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表面那层薄冰般的平静,轻轻点了点头。
“好。”
跟在周姨身后,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又像是迈向断头台。奢华的走廊墙壁上挂着的名画,角落摆放的古董花瓶,此刻都像是冷漠的旁观者,注视着我的死刑之旅。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弥漫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牙酸的压迫感。
书房的门虚掩着。周姨在门前停下脚步,对我投来最后一道复杂的、爱莫能助的目光,然后轻轻推开了门,自己却侧身退到了一旁,仿佛不敢踏入那片雷区。
我独自一人,迈过了那道门槛。
书房里光线昏暗,厚重的窗帘只拉开了一条缝隙,惨白的晨光像一把利刃,斜斜地劈入室内,恰好照亮了窗前那片狼藉的地面——碎裂的水晶烟灰缸残骸,散落一地的文件,还有……一些被揉搓得不成样子的、依稀能辨认出是照片纸张的碎片。
陆砚深背对着我,站在那扇巨大的、此刻却布满蛛网般裂纹的落地窗前。晨曦的光勾勒出他挺拔却紧绷如弓弦的背影,宽厚的肩膀微微塌陷,透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沉重的疲惫和……某种濒临极限的压抑。他仿佛与窗外灰蒙蒙的城市融为一体,成了一座孤独而冰冷的黑色剪影。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烟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昂贵威士忌的醇烈气息。死寂。一种足以将人逼疯的死寂。
我停在门口,距离他约有十步之遥,像一尊石像,不敢再向前,也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只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的、擂鼓般的声响,震耳欲聋。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缓慢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他动了。
他没有转身,只是极其缓慢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般,微微侧过头。昏暗的光线下,我看不清他完整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紧绷的下颌线,和线条冷硬如石刻的侧脸轮廓。
然后,他开口了。
声音嘶哑得可怕,像被粗糙的砂纸反复打磨过,又像是从撕裂的喉咙深处艰难挤出的破碎气流,带着一种浓重的、无法掩饰的疲惫和……一种更深沉的、近乎绝望的痛苦。
“沈清弦……”
他叫我的全名。不再是带着讥讽的“沈大小姐”,也不是冰冷的“你”,而是这三个字,带着一种仿佛要将其碾碎在齿间的力道。
我浑身一颤,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当他的脸完全暴露在那道惨白的光线下时,我的呼吸骤然停滞。
那双曾经深邃如夜空、也曾为我盛满过炽热星光的眼眸,此刻布满了骇人的、纵横交错的血丝,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那里面没有了昨日的狂暴怒火,也没有了冰冷的决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更沉、更令人心碎的……痛苦和不解。一种被最信任的人、用最残忍的方式、反复捅刀后,留下的、无法愈合的、赤裸裸的伤口。
他就用这样一双猩红的、饱含创伤的眼睛,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住我。目光像两把烧红的钩子,狠狠扎进我的瞳孔深处,仿佛要挖出我藏在最底层的灵魂。
“告诉我……”他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乞求般的执拗,每个字都像重锤,砸在死寂的空气里,也砸在我脆弱不堪的心上,“为什么?”
他停顿了一下,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次,仿佛需要积蓄力量才能问出后面的话。那双血红的眼睛里,翻涌着滔天的巨浪,是愤怒,是失望,是背叛,但最深处,却是一种我怎么也想不到的……巨大的、孩子般的不解和委屈。
“为什么要一次次……”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无法抑制的震颤,“……骗我?!”
“一次次”这三个字,他咬得极重,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这三年来积压的所有屈辱、所有不甘、所有被愚弄的愤怒!
“告诉我!沈清弦!”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高大的身影带来的压迫感瞬间如山般倾轧下来,那双猩红的眼睛几乎要凸出眼眶,里面是彻底崩溃的边缘,“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你?!让你要这样……这样处心积虑地……耍着我玩?!啊?!”
最后的尾音,带着一种撕裂般的尖厉,在空旷的书房里回荡,撞击着四壁,也狠狠撞击着我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
我看着他那张因极度痛苦而微微扭曲的、英俊却写满绝望的脸,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几乎要将他自己也焚毁的伤痛,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心口的位置,传来一阵尖锐的、撕裂般的剧痛。
原来,他不仅仅是恨。
他更是在问……为什么。
他在向我索要一个……他无法理解的、关于“背叛”的理由。
而我,攥着那个可能蕴含真相的U盘,站在他对面,却百口莫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