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项目爆雷的消息,像一场无声的瘟疫,在宅邸内迅速蔓延开来。
尽管周姨和管家极力掩饰,试图维持表面的平静,但那种渗透在空气里的焦虑和压抑,却如同潮湿的霉斑,无法擦去。
电视被刻意调到了无关痛痒的娱乐频道,送来的报纸也总是被第一时间收走,但越是如此刻意的回避,越是印证了事态的严重性。
陆砚深彻底进入了连轴转的状态。连续几天,我几乎见不到他的人影。他总是天不亮就出门,深夜才归来,有时甚至彻夜不归。宅邸仿佛成了他一个临时的、用来短暂歇脚的驿站,来去匆匆,只留下一片冰冷的寂静和弥漫不散的沉重感。
他偶尔回来时,我能从二楼窗帘的缝隙里,看到他被轿车接走或送回的模糊身影。即使隔着遥远的距离和昏暗的光线,也能感受到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紧绷到极致的疲惫。往日里那种迫人的、掌控一切的气场,似乎被一种更深沉的、压抑着风暴的低气压所取代。
这种低气压,在他难得在家的短暂时间里,变得尤为明显。
这天晚上,时钟已经敲过了十点。宅邸里一片死寂,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刮过光秃的树枝,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周姨悄悄找到我,脸上带着担忧和一丝小心翼翼,低声说:“先生刚回来,在书房。你……把晚餐送上去吧。动作轻一点。”
我点了点头,心不由自主地提了一下。去面对处于这种状态下的陆砚深,无疑像是在靠近一座随时可能喷发的火山。
我去厨房端上一直温着的简单晚餐——一碗清淡的鸡丝粥,几样小菜。食物很简单,符合他疲惫时对肠胃的要求。我端着托盘,一步步走上二楼,脚下的地毯吸去了所有声音,却吸不走我心头的沉重。
书房的房门紧闭着,厚重的实木门板像一道屏障,隔绝着内外。但即使站在门外,也能隐隐感觉到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从门缝里渗出来。
我深吸一口气,屈起手指,用指节极轻地敲了三下门。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但在这样寂静的环境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里面没有回应。
死一般的寂静。
我犹豫了一下,又稍微加重力道,敲了一次。
依旧没有“进来”的指令。
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我。他是在里面睡着了?还是……根本不想被打扰?
正当我端着托盘,进退两难时,突然,从门内传来“砰”的一声闷响!
像是有什么重物,被狠狠掼在了桌面上,或者是……地上?
我的心猛地一缩,差点端不稳手中的托盘。
紧接着,是一阵压抑的、仿佛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低吼。那声音不大,却充满了极致的烦躁和一种濒临失控的怒意,像困兽在陷阱中发出的绝望嘶鸣。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隔着门板,我几乎能想象出里面的景象——陆砚深此刻一定眉头紧锁,眼底布满红血丝,或许正用手撑着额头,试图压制住翻腾的怒火和挫败感。
那些被揉皱又展平的文件,那些堆积如山的难题,那些来自董事会和市场的压力,像无数条无形的鞭子,在不断抽打着他骄傲的神经。
他也会这样吗?也会有无能为力的时候?也会像普通人一样,被压力逼到失控的边缘?
这个认知,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入我心中某个坚硬的角落,带来一丝尖锐的、陌生的刺痛感。那不是快意,而是一种……混杂着震惊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的情绪。
就在我僵立门外,不知所措时,书房的门突然从里面被猛地拉开了!
陆砚深站在门口,高大的身影堵住了大部分光线,投下浓重的阴影。他显然没料到我就站在门外,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眼底是毫不掩饰的猩红和浓重的疲惫,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整个人透着一股被逼到极限的戾气。
他穿着回来时那件皱巴巴的白衬衫,领带扯松了,歪在一边,胸前的扣子解开了两颗,露出线条紧绷的锁骨。他身上散发着一股浓烈的烟草味,混合着一种冰冷的、生人勿近的暴躁气息。
“谁让你来的?!”他的声音沙哑不堪,带着明显的不耐和迁怒,像鞭子一样抽过来。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垂下头,避开他几乎能灼伤人的视线,低声回答:“先生,您的晚餐。”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我手中的托盘,眉头拧得更紧,仿佛那碗清淡的粥是什么碍眼的东西。他烦躁地挥了下手,动作幅度很大,带着一种失控的边缘感:“拿走!没胃口!”
他的语气恶劣,态度粗暴,完全符合他这段时间以来累积的压力和此刻糟糕透顶的心情。这应该是我熟悉的、属于“报复者陆砚深”的样子。
然而,不知为何,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和眉宇间那道深深的刻痕,我心中那股陌生的刺痛感,反而更清晰了。我甚至能注意到,他垂在身侧的那只手,指关节处有细微的、不自然的红痕,像是刚刚用力捶打过什么硬物。
我没有立刻离开,也没有像往常那样顺从地应声退下。鬼使神差地,我抬起眼,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声音依旧很低,却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意外的平静:“先生,您需要休息。粥是温的,多少吃一点,不然胃会受不了。”
我的话很轻,很平常,甚至带着一丝属于“保姆”本分的关切。但在这个时间点,以这样的方式说出来,却显得格外突兀。
陆砚深显然愣住了。
他大概以为我会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立刻逃离,或者至少是沉默地服从命令。我这种近乎“逾越”的、带着一丝微弱反抗意味的回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他眼底翻涌的暴躁情绪似乎凝滞了一瞬,那双猩红的眸子死死地盯着我,像是在审视一个突然出现的不合时宜的异物。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我们之间无声的对峙,以及他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几秒钟后,他猛地别开脸,不再看我,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更加冰冷的话,带着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嘲讽:“我的事,轮不到你操心。放下,出去!”
这一次,他的语气里除了烦躁,似乎还多了一丝别的、更复杂的东西。像是被戳中了某个不愿示人的弱点,又像是对自己此刻失控状态的一种厌恶。
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依言将托盘轻轻放在门边的一个矮柜上,然后躬身,低声说:“是。请您……保重身体。”
说完,我转身,快步离开。脚步依旧很轻,但心跳却像擂鼓一样,在胸腔里疯狂撞击。
直到走下楼梯,回到厨房冰冷的光线下,我才敢大口喘息。后背,不知何时,已经被冷汗浸湿了一片。
我刚才……是疯了吗?
竟然敢那样对他说话?
可是,那一刻,看着他强撑着的、却明显已经濒临崩溃边缘的样子,一种难以解释的情绪,压过了惯有的恐惧和顺从。
那不仅仅是对他身体状况的客观判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连我自己都不敢深究的,类似于……不忍?
这个念头让我感到一阵恐慌。
我用力甩了甩头,打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冲洗着脸,试图让自己清醒过来。
沈清弦,你清醒一点!
他是陆砚深!
是那个把你踩在脚下、用合约羞辱你的男人!
他现在遭遇危机,你应该冷眼旁观,甚至……暗自庆幸才对!
你怎么可以……对他产生“不忍”这种情绪?
这太危险了。这比被他羞辱、被他折磨更危险。因为这意味着,我的心防,可能出现了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裂缝。
而这道裂缝的对面,是万丈深渊。
我靠在冰冷的瓷砖墙上,闭上眼,脑海中却反复浮现出他刚才站在门口,那双布满血丝、充满了疲惫、愤怒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的眼睛。
那一瞬间的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无坚不摧的霸总陆砚深。
他更像一个……被重压折磨得筋疲力尽的普通人。
这个发现,像一颗投入心湖的巨石,在我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