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门在我身后轻轻合拢,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像是一道闸门,将门内那令人窒息的冰冷空气与我暂时隔绝开来。我背靠着冰凉的门板,走廊里柔和的光线洒在身上,却驱不散那股从心底深处蔓延开来的寒意。
“晚宴当晚,你需要作为服务人员之一,全程在场。”
陆砚深那平淡无波、却字字如冰锥的话语,依旧在我耳边清晰地回响。每一个音节,都像重锤砸在我紧绷的神经上。不是商量的口吻,不是询问的语气,而是不容置疑的命令,是既定的事实。他甚至连一丝一毫的反抗余地,都没有留给我。
全程在场。作为服务人员。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将在流光溢彩的水晶吊灯下,在衣香鬓影的宾客群中,穿着与其他人无异的、面料廉价的侍者制服,端着盛满昂贵酒液的托盘,穿梭于那些曾经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之间。他们会用什么样的眼神看我?惊讶?怜悯?嘲讽?抑或是赤裸裸的、满足于看到昔日天之骄女跌落尘埃的快意?
而陆砚深,他会站在人群中央,作为这场盛宴的主人,冷静地、或许还带着一丝残忍的玩味,旁观着这一切。看着我如何在他精心布置的舞台上,扮演一个卑微的、供人观赏的配角,以此彻底碾碎我可能残存的、最后一点关于“沈清弦”这个身份的骄傲。
这比任何私下的折磨都要残酷百倍。这是一种公开的、仪式性的凌迟。他要的,不仅仅是我的屈服,更是要将我的尊严,赤裸裸地剥开,陈列在所有人面前。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收缩,再收缩,带来一阵阵尖锐的绞痛。呼吸变得困难,仿佛空气都变得稀薄而粘稠。我下意识地抬手,抚上自己的胸口,指尖冰凉,触碰到单薄衣料下微微颤抖的皮肤。
不能慌。绝对不能慌。
我强迫自己深深地、缓慢地呼吸,将走廊里带着淡淡香薰味道的空气吸入肺腑,再一点点吐出。试图用这种方式,平复那颗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挣脱束缚的心脏。
恐惧和屈辱像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我淹没。但我死死地咬住了下唇,用疼痛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我知道,此刻任何情绪的崩溃,都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尤其,是让那个在书房里冷眼旁观的男人,称心如意。
我必须冷静下来。必须思考。
回到我那间狭小的保姆房,反手锁上门。狭小的空间给了我一种扭曲的安全感。我靠在门后,闭上眼睛,任由那股冰冷的绝望感在四肢百骸蔓延。但仅仅几秒钟后,我便猛地睁开了眼睛。
不行,不能沉溺在情绪里。
我走到房间唯一的小窗前,窗外是宅子侧面那片精心打理却鲜有人至的小花园。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那些在微风中摇曳的植物上,大脑开始飞速运转。
陆砚深为什么要这么做?仅仅是为了更彻底的羞辱吗?在经历了醉酒那晚他失控的告白之后,我无法再单纯地用“恨”来解释他所有的行为。那声“我恨你,但更恨放不下你的自己”,像一根刺,扎进了我对他的认知里。
或许,这场晚宴,不仅仅是一场羞辱。它更像是一场……试探?或者,一场他对自己内心情感的、更极端的对抗?他要用这种最公开、最残忍的方式,来向他自己证明,他能够掌控局面,能够将她牢牢地钉在“保姆”这个卑微的位置上,从而……斩断那份他深恶痛绝却无法摆脱的“放不下”?
这个念头让我的心跳漏了一拍。如果真是这样,那这场晚宴,就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尊严保卫战,更是一场……我们两人之间,关于情感、权力和尊严的,无声的、却更加凶险的博弈。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伴随着周姨压低的声音:“沈小姐?”
我迅速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打开门。周姨站在门外,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和欲言又止的神情。她手里拿着一个看起来质量普通的服装袋。
“沈小姐,”她将服装袋递给我,声音带着歉意,“这是……先生吩咐送过来的。说是……晚宴那天穿的制服。”
我的心猛地一沉。来了。动作真快。
我接过袋子,手指触碰到里面的衣物。布料的手感粗糙而廉价,与这栋宅子里的一切奢华格格不入。我甚至能想象出,这套制服穿在身上,会是怎样的不合时宜和……刺眼。
“谢谢周姨。”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
周姨看着我,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还是忍不住低声道:“沈小姐,你……你别太往心里去。就当是……一份工作。熬过去就好了。”她的眼神里充满了真诚的同情,但这同情,此刻却像针一样,刺痛着我。
我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周姨的好意我心领,但她无法理解,这根本不是一份普通的工作。这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针对我灵魂的酷刑。
关上门,我打开服装袋。里面是一套标准的侍者制服:白衬衫,黑马甲,黑西裤,还有一个黑色的领结。衬衫的领口和袖口浆洗得有些僵硬,马甲的面料单薄,线头甚至有些粗糙。与我记忆中风靡一时时穿过的那些由顶级设计师量身定制、面料柔软如第二层肌肤的礼服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这种细节上的刻意,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羞辱。他在用最直观的方式,提醒我今非昔比,提醒我身份的天壤之别。
我拿着这套制服,走到房间角落那面小小的穿衣镜前。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神里带着一丝尚未完全褪去的惊悸,但深处,却有一种东西,在悄然凝聚。
我没有立刻试穿。只是静静地看着镜中的自己,看着那双曾经明亮飞扬、如今却沉淀了太多复杂情绪的眼睛。
恐惧依然存在,屈辱感依旧尖锐。但除此之外,另一种情绪,如同地底悄然涌动的岩浆,开始慢慢升温。
是愤怒吗?不完全是。是一种更冷静的、更坚定的东西。是一种……绝不认输的倔强。
他想看我在众人面前失态?想看我被往事和现实压垮?想用这种方式来验证他的掌控力,来平息他内心的矛盾?
我偏不。
沈清弦可以破产,可以落魄,可以穿着廉价的制服端盘子。但沈清弦骨子里的那份骄傲和坚韧,绝不会被一套衣服、一个身份所定义,更不会在任何人精心策划的羞辱面前,轻易瓦解。
我将制服仔细地挂进衣柜里,动作轻柔,仿佛那只是一套普通的工装。然后,我转身,开始像往常一样,整理房间,打扫卫生。
动作依旧细致,步伐依旧轻缓。但我的内心,已经悄然进入了一种临战的状态。
我开始在心里预演晚宴当晚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遇到曾经的熟人,该如何应对?是装作不认识,还是坦然面对?如果有人故意刁难,该如何化解?如何才能在保持专业和顺从的表象下,维护住内心最后的那道防线?
这不是屈服。这是另一种形式的战斗。一场在聚光灯下、在众目睽睽之中,关于尊严的、静默的坚守。
陆砚深,你想看戏吗?
好。
那我就演给你看。我会让你看到,一个真正的沈清弦,即使身处泥泞,也能挺直脊梁。你的黄金牢笼,可以困住我的身体,但永远别想驯服我的灵魂。
这场晚宴,不再是单方面的羞辱。
它成了我的试炼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