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僵立在原地,手脚冰凉,心脏却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后退的那半步,似乎耗光了我所有的勇气。此刻,我像被钉在了地板上,动弹不得,只能被动地承受着他那毫无焦点却又仿佛能穿透灵魂的注视。
他就那样靠着岛台,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下显得有些摇晃,衬衫领口敞开着,露出线条清晰的锁骨和一小片肌肤,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头发此刻也有些凌乱地垂落在额前。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强烈的、与“陆砚深”这三个字毫不相干的颓废和脆弱。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他动了。
不是说话,而是迈开了步子。
一步,两步……
他朝着我走过来。脚步依旧虚浮,带着醉汉特有的笨重和不确定感,但方向却明确无误地指向我。他的目光依旧没有焦点,却牢牢地锁定在我身上,像迷失在暴风雨中的航船,突然看到了唯一的灯塔,尽管那灯塔本身也微弱不明。
我下意识地想要后退,但身体却像被施了定身咒,根本无法移动分毫。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逼近,带着那股混合着酒气、药味和他本身气息的、极具侵略性的压迫感,一步步缩短我们之间的距离。
最终,他在距离我不足半臂的地方停了下来。这个距离,已经远远超出了安全范围,我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体散发出的不正常的热度,和他呼吸时喷出的、带着浓重酒气的灼热气息。
他微微低下头,那双迷蒙的眼睛,在如此近的距离下,我能清晰地看到里面布满的红血丝,以及那深不见底的、被酒精浸泡出的痛苦和茫然。
“沈清弦……”
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一样,带着浓重的鼻音和醉意,完全失去了平日里的冰冷和清晰。
这三个字,从他口中吐出,带着一种奇异的重力,砸在我的心上。不是连名带姓的冰冷称呼,也不是带着讥讽的“沈小姐”,而是……完整的姓名。仿佛在确认我的存在。
我屏住呼吸,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
他抬起一只手,似乎想碰触我的脸,但动作在半空中顿住了,手指微微蜷缩,最终只是撑在了我身后的料理台边缘上。这个动作,恰好将我困在了他和冰冷的石材台面之间,形成了一个无处可逃的狭小空间。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
他继续说道,声音低沉,含混不清,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脆弱。那种语气,是我从未在他身上听到过的,哪怕是三年前我们最亲密的时候,他也永远是强势的、主导的一方。
“哪种眼神?”我在心里无声地问。是恐惧?是戒备?是陌生?还是……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一丝残留的、不该有的东西?
他好像并不需要我的回答,只是自顾自地沉浸在自己的醉意和情绪里。他的头又低下了一些,额头几乎要碰到我的额头,灼热的呼吸毫无阻隔地拂过我的皮肤,带来一阵战栗。
“叫我……”他顿了顿,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仿佛接下来的话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才能说出口,“……叫我‘阿深’。”
“阿深”。
这两个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插进了我记忆深处那把早已尘封的锁里。锁芯发出刺耳的“咔哒”声,仿佛随时可能扭断,却又顽固地想要开启那扇通往过去的、布满蛛网和灰尘的大门。
“像以前一样……”他补充道,声音里带着一种梦呓般的执拗,和一种深可见骨的渴望。
像以前一样。
以前是什么时候?是那个他会因为我一句撒娇就放下所有工作,连夜开车穿越大半个城市只为见我一面的时候?是那个在冬日街头,将我的手揣进他大衣口袋,用体温一点点捂热的时候?是那个在星空下,用无比郑重的语气说“沈清弦,我这辈子认定你了”的时候?
那些画面,像潮水般瞬间涌入我的脑海,鲜明得刺眼。甜蜜的,心动的,仿佛就在昨日。可紧接着,这些温暖的画面就被更冰冷的现实覆盖——是他提出分手时决绝的背影,是家族破产后我跪遍全城求助无门的绝望,是这三个月来他加诸在我身上的所有屈辱和折磨……
过去与现在,甜蜜与痛苦,爱与恨,像两股巨大的、方向相反的力,疯狂地撕扯着我的心脏。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又干又痛,那个熟悉的、曾经唤过无数次的昵称,就卡在那里,上下不得,几乎要让我窒息。
我浑身僵硬得像一块石头,连指尖都无法动弹。我能闻到他呼吸间那丝越来越清晰的苦味,那不是酒的味道,更像是……某种药物的残留。这个发现让我的心揪得更紧。他到底怎么了?除了酒精,还有什么在折磨着他?
陆砚深等不到我的回应,那双迷蒙的眼睛里,脆弱渐渐被一种焦躁和不耐烦所取代。他撑在台面上的手收紧,指节泛白。
“叫啊!”他催促道,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戾气,但更多的,还是一种孩童般得不到满足的委屈和固执,“叫我阿深!沈清弦,你听见没有?!”
他往前又逼近了一分,身体几乎要贴到我。那股强大的压迫感和他身上复杂的气味,让我胃里一阵翻涌,几乎要吐出来。
我死死地咬住下唇,用疼痛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不能叫。绝对不能叫。
那个称呼,代表着一段早已死去的过去,代表着一种我再也无法回去、也绝不允许自己回去的亲密。一旦叫出口,就等于撕开了我自己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等于向他,也向我自己承认,那些过往依然拥有着摧毁我的力量。
更重要的是,此刻的他,是醉酒的,是不清醒的。谁能保证,明天醒来,他会不会记得今晚的一切?会不会将我的这一声回应,视为又一次可以肆意嘲弄和践踏的软弱?
我偏过头,避开了他过于灼热的视线,目光落在旁边冰冷的不锈钢水龙头上,那里映出我们两人模糊而扭曲的影子。
沉默,成了我唯一也是最后的武器。
而这沉默,显然激怒了本就情绪不稳定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