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显然没有料到我会是这种反应。没有惊慌失措的辩解,没有屈辱难当的愤怒,甚至没有一丝被戳破心事的慌乱。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甚至带着点怜悯般的评价——“想象力丰富”。
这种轻描淡写的否定,比任何激烈的反驳都更让他感到失控。就像用尽全力挥出一拳,却打在了虚空里,那种落空感带来的挫败和随之升级的怒意,几乎要冲破他惯常的冰冷外壳。
我能感觉到他抓着我手腕的力道,在那一瞬间又收紧了几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骨骼被挤压的痛感尖锐地传来。但我死死咬住了牙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只是用那双平静得近乎空洞的眼睛,回望着他。
沉默在我们之间蔓延。这一次的沉默,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紧绷,充满了无形的、一触即发的硝烟味。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固体,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他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几乎要将周围的光线都扭曲吞噬。
他死死地盯着我,目光像两把淬了冰的刮刀,似乎想从我脸上刮下一层皮,看看底下到底隐藏着怎样的真实情绪。是强装的镇定?还是真的……毫不在意?
我任由他审视,内心却像一片被狂风暴雨席卷过的废墟,荒凉,却异常清醒。我知道,此刻任何一丝情绪的泄露,都会成为他攻击的突破口。我必须成为一块没有缝隙的石头。
终于,他似乎从那种极致的暴怒中,强行拽回了一丝理智。那理智冰冷而残酷。他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慢慢拉平,恢复成一条毫无感情的直线,但眼中的黑暗却更加浓稠。
“想象力丰富?”他重复着我的话,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纸磨过粗糙的金属表面,每一个音节都带着瘆人的寒意,“沈清弦,你是在嘲笑我?”
他的语气不再是讥讽,而是变成了一种更直接的、充满压迫感的质问。
我垂下眼睫,避开他过于锐利的直视,目光落在他紧握着我手腕的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上。声音依旧维持着那种没有起伏的调子,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不敢。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我顿了顿,感觉到他手指的力道似乎有瞬间的凝滞,趁此机会,继续用那种平铺直叙的语气说道:
“陆先生,您真的想多了。”我再次强调,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在安抚一个无理取闹孩童般的疲惫,“我和顾律师,真的只是偶然在医院遇到。人海茫茫,碰巧遇上,打个招呼,寒暄几句,仅此而已。这难道不是……很平常的事情吗?”
我将这次相遇,彻底定性为最普通、最不值一提的社交偶然。用“平常”二字,来反衬他此刻过度反应的“不平常”。
“偶然?寒暄?”他冷笑一声,但那笑声里已经没有了之前的讥诮,反而透着一股压抑到极致的、风雨欲来的平静,“什么样的‘寒暄’,需要他掏出私人名片,郑重其事地递给你?”
我的心猛地一沉!
他果然知道!他知道递名片的细节!老陈……或者别的什么眼线,汇报得如此详尽!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但与此同时,一种破罐破摔般的冷静也迅速占据了上风。既然他已经知道了最关键的部分,隐瞒和狡辩都失去了意义。
我抬起眼,重新迎上他的目光,这一次,眼中刻意流露出一点点恰到好处的、仿佛觉得他有些不可理喻的无奈。
“陆先生的消息果然灵通。”我没有否认,反而用一种近乎坦荡的语气承认了,“顾律师是递了名片。他说……如果有法律上的困难,可以找他。”
我刻意将顾怀瑾那句含义广泛的“任何困难”,缩小到具体的、公事公办的“法律上的困难”。这是一种技术性的真实,也是一种自我保护。
“毕竟,”我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自嘲的淡然,“我现在的情况,遇到法律问题的概率,总比遇到其他问题的概率要大一些。顾律师是专业人士,这或许……只是他职业习惯下的客气之举吧。”
我将顾怀瑾的善意,解释为律师的职业习惯和客气。尽可能地剥离其中的个人情感色彩,将其庸俗化、程序化。
说完这些,我再次陷入了沉默。不再多言,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一副“事实就是这样,信不信由你”的姿态。
我感觉到他握着我手腕的力道,松了那么一丝丝。虽然依旧很紧,但那种几乎要捏碎骨头的狠劲,似乎消退了一点。他眼中的黑色风暴依旧在盘旋,但其中多了一丝审视和衡量。
他在判断。判断我的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判断我和顾怀瑾之间,到底是他想象中的暧昧不清,还是真的如我所说,只是一场疏离而客套的偶遇。
我的平静,我的“坦荡”,我的将一切归因于“平常”和“职业习惯”,像一堵软中带硬的墙,在一定程度上,化解了他部分直指男女关系的猛烈攻击。
但他显然不会就此罢休。
他盯着我,看了足足有十几秒,那目光复杂难辨,有怀疑,有愤怒,有审视,还有一种更深沉的、我无法解读的情绪。然后,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声音低得只有我们两人能听清:
“沈清弦,你最好记住你自己的身份。”
这句话,像一把冰冷的锁,再次重重地扣在了我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