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一片被海浪反复冲刷的浮木,在黑暗与光明的边缘沉沉浮浮。最终,是喉咙深处火烧火燎的干渴感,将我彻底拽离了那片混沌的深渊。
我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视线先是模糊一片,只能看到头顶上方一片单调的白。眨了眨眼,又酸又涩,视野才渐渐清晰起来。是我那间保姆房低矮的天花板,熟悉的、带着细微裂纹的白色腻子。
我转动了一下干涩的眼珠,试图分辨现在的时间。窗外,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浓重的墨蓝色透过薄薄的窗帘渗入房间,只有远处城市天际线的霓虹灯,在窗帘缝隙里投下一点微弱的光晕。晚上了。我昏迷了多久?几个小时?
身体依旧虚弱无力,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连动一动手指都觉得费劲。但那种灭顶的眩晕和冰冷感已经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源自骨髓的疲惫。
我轻轻吐出一口气,尝试着微微侧过头。
然后,我的动作,连同我的呼吸,在刹那间彻底停滞了。
就在床边,距离我不到一米远的地方,背对着窗外稀薄的微光,坐着一个身影。
一个挺拔的、即使在昏暗光线下也轮廓分明的身影。
陆砚深。
他坐在一张显然是从别处搬来的靠背椅上,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他闭着眼睛,头微微低垂着,额前几缕黑发不羁地散落下来,遮住了部分额头。平日里总是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闭合着,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
他……睡着了?
这个认知,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我心底掀起了滔天巨浪。所有的虚弱和疲惫,在这一刻都被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所取代。
陆砚深。陆氏集团的掌舵人,分分钟决定上亿资金流向的陆砚深。那个恨我入骨、用尽手段折磨我的陆砚深。此刻,竟然坐在我这个简陋的保姆房里,坐在我的床边……睡着了?
我几乎以为是自己低血糖出现了幻觉,或者依旧在梦境中没有醒来。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连眼皮都不敢再眨一下,生怕一点点细微的动静,就会惊碎这不可思议的画面。
光线昏暗,但我依然能清晰地看到他脸上透出的、无法掩饰的疲惫。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眼下有着明显的、浓重的青黑色阴影,像是长时间没有好好休息过。下巴上甚至冒出了一层浅青色的胡茬,让他平日里那种一丝不苟的精英感,荡然无存,反而多了几分……落魄和脆弱?
这个词蹦出来的时候,我自己都吓了一跳。陆砚深和“脆弱”怎么可能联系在一起?
可眼前的景象,却由不得我不信。
他就这样安静地坐在那里,呼吸平稳悠长,与平时那个气场强大、咄咄逼人的他判若两人。仿佛卸下了所有防备和盔甲,只是一个……累极了、需要片刻休憩的普通人。
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细细地描摹着他的睡颜。从饱满的额头,到高挺的鼻梁,再到紧抿的、即使睡着也带着一丝冷硬弧度的薄唇。这张脸,曾经对我绽放过最灿烂的笑容,也曾对我吐出过最刻薄伤人的话语。此刻,在睡眠中,却奇异地呈现出一种近乎安宁的状态。
我的心跳,在最初的震惊过后,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上来,勒得我胸口发闷。是困惑,是警惕,还有一丝……连我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细微的酸楚。
他为什么在这里?守了多久?是因为愧疚?还是……别的什么?
我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他随意搭在膝盖上的手上。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是一双适合签署文件和掌控全局的手。然而,我的目光,却定格在了他右手食指的指关节上。
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已经结痂的暗红色伤口。
伤口不大,但位置显眼。结痂的颜色显示它已经形成有几天了。这个伤口……我依稀有点印象。好像就是前几天,在我打扫他书房的时候,偶然一瞥间注意到过。当时并未在意,只以为是他不小心在哪里磕碰到的。
可现在,在这个静谧的、充斥着诡异气氛的夜晚,这个微不足道的小伤口,却像是一个无声的谜题,突兀地摆在了我的面前。
它是怎么来的?
一个模糊的、几乎不敢深想的念头,像幽灵一样闪过我的脑海。会不会……和那天他让我去买的定胜糕有关?和那个被我递给流浪小孩的、被他嫌弃“腻了”的糕点有关?
这个联想毫无根据,甚至有些荒谬。可我却没有办法立刻将它驱散。它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我的意识里。
我就这样静静地躺着,静静地看着他。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变得粘稠而缓慢。房间里安静得能听到他平稳的呼吸声,以及我自己有些失序的心跳声。
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清水,和一个白色的保温盅。盖子盖着,但隐隐有食物的香气逸散出来。应该是周姨准备的。
这一切,都透着一种极不真实的、近乎诡异的“关怀”。
而我,像一个闯入者,意外撞破了一个不该被窥见的秘密。这个坐在我床边疲惫睡去的陆砚深,和他平日里展现出的那个冷酷无情的形象,形成了巨大的撕裂感。
这种撕裂感,没有让我感到丝毫温暖或安慰,反而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我牢牢罩住,带来了更深的迷茫和……不安。
他到底,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