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着那盒渐渐失去温度的糕点,我一步一步走下楼梯。脚步很沉,不只是因为身体的疲惫,更像是灌满了铅。小腿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我刚才那场徒劳的奔波。怀里这个精致的牛皮纸盒,此刻重若千斤,里面装着的,不是甜点,而是陆砚深毫不留情的羞辱,和我那点可笑的、早已被他弃如敝履的过去。
厨房在后院,需要穿过一条不长的室内走廊,从侧门出去。我没有立刻去厨房。而是抱着盒子,鬼使神差地,走向了豪宅的正门玄关。
厚重的铜门被我推开一条缝,傍晚时分微凉的风立刻灌了进来,带着城市特有的尘埃和远处隐约的喧嚣。夕阳的余晖给门前光洁的石阶镀上了一层残血般的暗红色。
我站在高高的台阶上,视野开阔。不远处,就是小区修剪整齐的绿化带边缘,再往外,隔着一条不算宽阔的马路,便是与这片顶级富豪区格格不入的、略显杂乱的普通街道。
我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街对面。行人匆匆,车辆穿梭。然后,我的视线,定格在了街角一个不起眼的阴影里。
那里,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是个小女孩。大概七八岁的样子,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洗得发白的旧外套,头发有些乱糟糟地贴在额头上。她抱着膝盖,坐在一个破旧的编织袋上,小小的身子几乎要缩进墙壁的阴影里,像一只试图隐藏自己的、受伤的小动物。
她的脸很脏,看不清具体模样,但一双眼睛却异常的大,黑白分明,此刻正怯生生地、带着一丝渴望和畏惧,望着马路对面这栋宏伟得像宫殿一样的宅子,望着我所在的方向。
她的眼神,像一根细小的针,猝不及防地刺了我一下。
那一刻,我几乎没有任何思考。
身体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
我抱着糕点盒,走下高高的石阶,穿过平整的草坪边缘,踏上了马路牙子。等待一辆车驶过,然后快步走到了街对面。
我走近那个角落。
离得近了,更能看清她的窘迫。外套袖口磨得发亮,膝盖处的裤子也破了小洞,露出里面细瘦的、带着污渍的皮肤。她脚上穿着一双张了嘴的旧布鞋,脚趾头怯怯地蜷缩着。她似乎有些害怕我这个突然靠近的陌生人,身体往后缩了缩,大眼睛里充满了警惕。
我停下脚步,没有靠得太近。
然后,我慢慢地蹲下了身子。这个动作牵扯到了小腿的伤口,一阵刺痛,但我没有在意。
我蹲在那里,让自己的高度与她齐平,试图减少一些压迫感。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空气里只有街道的嘈杂声。
我伸出手,将怀里那个还残留着一丝余温的牛皮纸盒,轻轻递到她面前。
我的动作很慢,很轻,生怕惊扰了她。
“这个,”我开口,声音因为长时间的沉默和疲惫而有些沙哑,但我尽量让它听起来温和一些,“给你吃。”
小女孩愣住了。她看看我,又看看我手里那个看起来就很“高级”的纸盒子,大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困惑。她脏兮兮的小手下意识地攥紧了破旧的外套下摆,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是点心。”我又补充了一句,声音放得更轻,“甜的。”
听到“甜的”两个字,她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一丝难以掩饰的光亮,像黑暗中突然划亮的火柴。那是一种对食物最原始、最纯粹的渴望。
但她仍然没有动,只是怯生生地看着我,又警惕地看了看四周,仿佛在确认这不是一个陷阱。
我保持着递出盒子的姿势,没有催促,也没有收回。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里尽量传达出善意。我知道,对于这样一个可能饱尝世间冷暖的孩子来说,信任是奢侈品。
终于,对食物的渴望战胜了恐惧。她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伸出了一只同样脏兮兮的小手,指尖微微颤抖着,碰到了牛皮纸盒的边缘。
像触碰什么易碎的珍宝。
她接过盒子,抱在怀里。然后,又抬头看了我一眼,似乎想确认这不是梦。
我冲她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得到默许后,她再也忍不住了。小手有些笨拙地解开棉线,打开盒盖。当看到里面三块白白糯糯、点缀着金黄色桂花的糕点时,她明显地咽了一口口水。
她拿起最上面那块完整的(陆砚深只咬了另一块的一小口),也顾不上脏,直接送到嘴边,张开小嘴,用力咬了一大口。
她吃得很快,几乎是狼吞虎咽,腮帮子被塞得鼓鼓的,像一只饿坏了的小仓鼠。那双大眼睛因为满足而微微眯了起来,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扑闪着。
她就那么蹲在墙角,蜷缩在阴影里,专注地、近乎虔诚地吃着那块对于她来说无疑是美味佳肴的点心。夕阳的光线斜斜地照过来,给她脏兮兮的侧脸和凌乱的头发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我依旧蹲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她。
心里那片冰冷的、被陆砚深用冷漠和羞辱冻结起来的湖面,在这个陌生小女孩满足的吃相面前,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没有同情,没有居高临下的怜悯。只是一种……很奇怪的共鸣。
我们都是被遗弃者。
她被遗弃在繁华街角,我被遗弃在这座黄金牢笼。
但这片刻,这块小小的、带着余温的甜点,似乎成了我们之间一种无声的、卑微的慰藉。
看着她,我忽然觉得,自己这一下午的奔波,摔碎的自尊,承受的屈辱,似乎……也不全是徒劳。
至少,这甜味,进入了一个真正需要它、并能从中获得片刻幸福的胃里。
而不是,被冷漠地嫌弃,然后无情地丢弃。
小女孩很快吃完了第一块,又拿起第二块,继续吃着。她的吃相渐渐慢了下来,开始细细地品味,小脸上洋溢着单纯的快乐。
我看着她,眼神里流露出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微弱的柔和。
这个瞬间,我忘记了我是沈清弦,忘记了我是陆砚深的合约保姆,忘记了我背负的债务和家族的耻辱。
我只是一个路过的人,给了另一个需要帮助的人一点微不足道的食物。
仅此而已。
夕阳渐渐沉下,天际线的颜色愈发浓烈。街灯次第亮起,勾勒出城市的轮廓。
我站起身,因为蹲久了,腿有些麻,伤口也更疼了。但我没有打扰她,只是最后看了那个沉浸在食物满足感中的小小身影一眼,然后转身,默默地穿过马路,走回那栋冰冷而华丽的牢笼。
身后,是渐渐弥漫的夜色,和一个小女孩短暂拥有的、真实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