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不知何时,已经变得惨白如纸。它高悬在天穹之上,冷冷地俯瞰着这片被黑暗与死亡笼罩的戈壁。沙丘的轮廓,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如同骨骸般的惨白色。风,似乎也疲倦了,不再呼啸,只剩下低低的、如同临终者喉间嗬鸣般的呜咽。
又是一夜过去了。对于“衔尾蛇”小队剩下的这几个人来说,这又是一场长达数小时的、无休无止的心理凌迟。
队长“变色龙”和剩下的两名还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的队员——“铁钳”与“路障”,背靠着背,瘫坐在冰冷刺骨的沙地上。他们已经没有力气再摆出任何防御的姿态,只是依靠着彼此的身体,才能勉强维持着坐立的姿势,不至于彻底倒下。
他们最后的军用水和高能量食物,已经在几个小时前,就已彻底耗尽。生理上的极限,如同两只无形的巨手,死死地扼住了他们的喉咙。每一个人的嘴唇,都已经干裂得如同龟裂的土地,上面布满了暗红色的血口。喉咙里,像是有一团永不熄灭的炭火在熊熊燃烧,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刀割般的剧痛。
精神,更是早已被摧残得千疮百孔。他们的大脑,已经变成了一片混沌的浆糊,除了最原始的、对死亡的恐惧和对生存的渴望之外,再也无法进行任何有效的思考。
不远处,那个已经彻底疯癫的SAS队员“挂锁”,正蜷缩在沙地上,对着那轮惨白的月亮,不停地、用一种谁也听不懂的、混合着哭泣与呓语的腔调,喃喃自语。他时而蜷缩成一团,如同一个在母体中寻求安全的婴儿;时而又伸出干枯的手,徒劳地想去抓住那冰冷的月光。
他们已经彻底放弃了。
放弃了任何抵抗,放弃了任何警惕,甚至……放弃了任何求生的希望。他们就像是被海浪冲上沙滩、濒临死亡的鱼,除了麻木地张着嘴,等待着生命最后一丝水分被彻底蒸发之外,再也做不了任何事情。
死亡,似乎已经成了唯一的、也是最仁慈的归宿。
就在这时,就在这片被绝望彻底浸透的、死寂的黑暗之中,远方的地平线上,毫无任何征兆地,突然亮起了一点光。
一点昏黄的、微弱的灯光。
那灯光,在无边无际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背景板上,显得如此的微不足道,就如同一颗掉入深海的、即将熄灭的火星。
但同时,它又如此的清晰,如此的引人注目。
它不像星辰那般遥远和冰冷,也不像月光这般惨白和虚幻。那是一种带着温度的、属于人间的、稳定的光芒。它就像一座在无尽的风暴与黑暗中,为彻底迷失了航向的船只,指引方向的、唯一的灯塔。
“光……是光……”
瘫在“变色龙”左边的“铁钳”,最先注意到了那点光。他那双因为脱水和绝望而变得如同死鱼眼般黯淡的眸子,在看到那点光的瞬间,仿佛被注入了一道电流,猛地、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变色龙”那受过最严格、最残酷训练的大脑,其在零点零一秒内的第一反应,就是——“陷阱!”
一个尖锐无比的、冰冷的警报声,在他那混沌的脑海深处疯狂地响起。
他的理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尖锐地告诉他:在这片该死的、诡异的、仿佛拥有自我意识的、能像神明一样玩弄他们于股掌之间的沙漠里,任何看似正常的东西,任何看似希望的存在,都必然是那个神秘的敌人,为他们设计得最为精巧、最为致命的诱饵!
回想之前发生的一切:无声的猎杀、错误的引导、对他们心理的精准打击、釜底抽薪式的破坏……这一切的一切,都指向一个结论——他们的对手,是一个智商和能力都远远凌驾于他们之上的、恐怖的存在。
这样的一个对手,怎么可能会仁慈地,给他们留下一个真正的希望?
这个灯塔,毫无疑问,就是通往地狱的航标。
然而,理智,终究无法战胜那来自生命最深处的、最原始的本能。
他身边那两名仅存的、神智还算清醒的队员,在看到那点灯光的瞬间,那已经黯淡下去的眼神中,猛地爆发出了强烈的、如同野火燎原般、根本无法被抑制的求生欲望!
“头儿……”
“路障”那蒲扇般的大手,死死地抓住了“变色龙”的胳膊。他的指甲,因为用力而深深地陷入了“变色龙”的作战服,但他却毫无所觉。他那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远方的那点昏黄,干裂到几乎无法开合的嘴唇里,发出了嘶哑的、如同野兽临死前的哀求:
“水……那里……那里一定有水……有人……就一定有水……”
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干渴和激动,而变得断断续续,充满了令人心碎的乞求。
“头儿……求求你……就算是陷阱……就算是地狱的入口……也让我们去试试……好不好?”
“我不想……我不想就这样……像一条被渴死的野狗一样……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
另一边的“铁钳”,虽然没有说话,但他那同样死死抓住“变色龙”另一只胳膊的手,和他那双充满了血泪的、望向远方的眼睛,已经表达了一切。
他们知道那是陷阱。
他们的理智,同样在告诉他们,那是一个圈套。
但是,他们的身体,他们的本能,却在用一种更加强大、更加无法抗拒的力量,驱使着他们,去奔向那片哪怕是饮鸩止渴的“水源”。
“变色龙”僵硬地转过头,看着自己这两名队员那充满了最原始的、对“生”的渴望的眼神。随即,他又感受了一下自己那干裂得如同老树皮一般的嘴唇,和那如同被火焰灼烧了三天三夜的喉咙。
他知道,任何所谓的理智,任何所谓的战术警惕,在生理的极限和死亡的恐惧面前,都是一文不值的、苍白的废话。
他们已经没有选择了。
留在这里,结局是百分之百的死亡。在无尽的绝望和痛苦中,被活活渴死,然后变成一具被风沙掩埋的干尸,屈辱地、毫无尊严地死去。
而走向那片灯光,虽然也几乎是百分之百的死亡,但那至少……是主动选择的结果。
与其在这里,被那个未知的“神明”,用恐惧和绝望,慢慢地、如同凌迟一般,屈辱地吞噬,不如……主动地、昂首挺胸地,走向那个已知的、可能是死亡的陷阱。
至少,那样死得……更像一个战士。
这个念头,如同最后一根稻草,支撑住了他即将彻底崩塌的精神世界。
一阵苦涩而惨然的笑意,浮现在他的嘴角。他缓缓地、用尽了全身最后一丝的力气,支撑着地面,一点一点地,站了起来。
这个简单的动作,却仿佛耗尽了他一生的精力。
他晃了晃,稳住身形,然后弯下腰,将同样摇摇欲坠的“铁钳”和“路障”拉了起来。接着,他又走到那个已经神志不清的“挂锁”身边,将他的一条胳膊,架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走吧。”
他对身边仅剩的两个还能听懂他话的队员,用一种平静到可怕的、沙哑的声音说。
“去看看……我们那位神秘的‘神’,究竟为我们……”
他顿了顿,似乎是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语,最后,他自嘲地笑了笑,补充道:
“……准备了怎样的断头台。”
他们四个人,互相搀扶着,迈着蹒跚的、如同灌了铅一般沉重的、摇摇欲坠的步伐,向着那点在无尽黑暗中,显得无比温暖、又无比诡异的昏黄灯光,一步一步地、坚定地走去。
他们的身影,在惨白的月光下,被拉得很长很长。
像一群在古老而残酷的传说中,自愿地、一步步地,走向那献祭着自己生命与灵魂的……
祭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