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亚猛地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那只被永宁紧紧抓住的,又猛地抬头看向那已然松口的骷髅空洞的眼窝。一股巨大的、排山倒海般的冲击狠狠撞上他的胸口,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血契骨咒……竟解开了?!
上古禁术,以骨血怨念为锁,唯有“真心”这把无形的密匙才能开启……这怎么可能?!
难道……难道自己对她……
不!这绝不可能!
是巧合?是禁术年久失效?还是……某种自己未曾察觉的陷阱?
无数个念头在他脑中疯狂炸开,掀起惊涛骇浪。他僵在原地,手还维持着被永宁抓握的姿态,指尖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那骷髅空洞的眼窝,此刻仿佛变成了最深邃的镜子,映照出他内心深处极力否认、极力掩藏,却又被这古老禁术无情证实的某个角落——那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正视、更不敢承认的、对永宁悄然滋生的情愫。
这认知带来的不是悸动,而是近乎灭顶的恐慌和被彻底看穿的狼狈。
永宁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一愣,下意识地松开了紧抓着陆亚的手。她顾不上陆亚那如同见了鬼般惨白而复杂的脸色,所有的注意力瞬间被地上那枚龟甲片攫取。她迅速俯身,顾不得尘土,一把将它拾起。
龟甲入手沉甸,带着岁月的冰凉。
上面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灼烧裂纹,那是无数次占卜留下的痕迹。在龟甲中央被仔细打磨光滑的区域,清晰地刻着数行古老的甲骨卜辞。
她的指尖拂过那些深刻而古拙的刻痕,目光急切地扫过,辨认着那些承载着久远秘密的文字。
“癸亥卜,争贞。”
癸亥日占卜,贞人争问。
“天垂象,示以威。弗敬,祸?”
上天降下征兆,显示威严。若不敬畏,会有灾祸吗?
“王占曰:吉。敬在祀。”
商王判断说:吉利。关键在于虔诚祭祀。
“癸亥卜,理贞。”
癸亥日占卜,贞人理问询。
“地载德,蕴其仁。弗恤,殃?”
大地承载德行,蕴藏仁厚。若不体恤百姓,会有殃祸吗?
“王占曰:吉。恤在行。”
商王判断说:吉利。关键在于行动上的体恤。
“癸亥卜,争贞。神有谕,降其旨。弗诚,咎?”
神明有谕示,降下旨意。若不真诚,会有罪咎吗?
“王占曰:吉。诚在衷。”
商王判断说:吉利。关键在于内心的真诚。
“癸亥卜,理贞。人有情,系其心。弗真,劫?”
人有情意,维系其心。若不真实对待,会遭劫难吗?
“王占曰:吉。真在恒。”
商王判断说:吉利。关键在于恒久的真实。
最后,在龟甲的最下方,一行更大、更深的刻字,如同总结,又如同预言,带着穿透时光的力量。
“……祸将临,心可渡……唯精诚能动天!”
……灾祸将要降临,唯有真心可以渡过……只有至精至诚才能感动上天!
天地人神,环环相扣。天威需敬,地德需恤,神谕需诚,而贯穿其中、作为一切根基的,是人心中那份“情”与“真”!唯有“精诚”——那源自心底最真挚无伪的情感与信念,才是化解万难、沟通天地的终极力量!
这卜辞,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永宁心中因方才幻象和陆亚态度而笼罩的阴霾,又像一道炽热的光,照亮了王后之死、占阮命运、陆氏大火背后那纠缠不清的线团。
一切的阴谋算计,一切的权力倾轧,在“贞人争”与“贞人理”这跨越时空的诘问与王肯定的回答面前,显得何其卑劣与脆弱。
这龟甲,是控诉,是预言,更是指引!
“唯精诚能动天……”
她喃喃念出最后那句,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深刻的刻痕,心头剧震。
这卜辞,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她心中因那些幻象和陆亚态度而堆积的重重迷雾。
王后之死、占阮的悲剧、陆家的大火……无数碎片似乎被这“精诚”二字串联起来,指向一个更庞大、更令人窒息的黑暗轮廓。
就在这心神激荡的瞬间,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身旁陆亚那只刚刚被自己抓住的手,此刻正无意识地微微蜷曲着,仿佛还残留着方才肌肤相贴的温度和触感。
骷髅松口……是因为她情急之下的触碰?
这个念头如同火星,倏地点燃了她耳后一片微不可察的肌肤。一股陌生的、带着慌乱的热意悄然爬上耳根,染开一层淡淡的绯红。
“哼!”
她像是被那热度烫到,猛地将握着龟甲的手收回,同时身体向旁边挪开一步,刻意拉开了与陆亚的距离。
为了掩饰那瞬间的窘迫,她刻意扬起下巴,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强行将一切归结为偶然:“不过是……碰巧罢了!这骨头架子年久失修,禁制松动了而已!”
她的话语斩钉截铁,仿佛在说服自己,也像是在斩断方才那短暂接触所引发的一切微妙联想。
那耳根的红晕,在昏暗光线下,如同悄然绽放又迅速收敛的花。
陆亚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永宁微微泛红的耳廓上,那抹红晕短暂却鲜明,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底激起一圈圈难以平复的涟漪。
她故作强硬撇清关系的姿态,那声生硬的“碰巧”,非但没有驱散他心头的惊涛骇浪,反而像一根针,更精准地刺中了那个被“血契骨咒”无情揭露的、他拼命想否认的真相。
血契骨咒……松动了?
他心底一片冰冷。
上古禁术,以骨为契,以血怨为锁,岂是岁月就能轻易磨蚀的?那骷髅松口的唯一解释,如同烙印般灼烫——唯有“真心”这把密匙,才能解开这以执念和怨恨铸就的禁锢。
这份“真心”,竟存在于他与永宁之间?
这念头带来的不是欣喜,而是恐慌。
这对他步步为营、以复仇为唯一目标的计划而言,是致命的毒药!
是足以将他彻底焚毁的业火!
他绝不能被这荒谬的情感左右!
指节因用力而根根泛白,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尖锐的刺痛勉强维持着理智的堤坝,阻止那汹涌的情感决堤而出。
他强迫自己移开胶着在永宁耳廓上的视线,仿佛那是什么致命的诱惑。目光沉沉地落回那枚刚刚揭示了“精诚”之道的龟甲上,卜辞的字句此刻却像最锋利的嘲讽,切割着他分裂的灵魂。
必须冷静。
陆氏……高于一切!
这枚龟甲,这卜辞,或许……也能成为筹码?
一个念头,冰冷而迅疾地划过脑海。
就在这时,永宁已小心地将那枚揭示着古老箴言的龟甲片贴身藏好。
她霍然起身,目光锐利地扫视四周,寻找着出路。
“此地不宜久留!找出路!”
她的声音恢复了冷静,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仿佛方才那瞬间的旖旎和卜辞带来的震撼都已被强行压下。
陆亚也顺势站起,借着整理衣袖的动作,掩去眼底翻腾的惊悸和刚刚萌生的冰冷算计。
宽大的袖袍拂过腰间,一个极其微小、冰凉坚硬的物件,被他指尖极其隐秘、迅捷地一勾,无声无息地滑入了袖袋深处。
那正是那枚刻着“子羡”王名的小小玉璋。
玉璋落入袖袋的瞬间,陆亚的心也仿佛沉入了深不见底的寒潭。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具因失去龟甲而显得更加空洞寂寥的骷髅头骨,以及旁边永宁那带着警惕与探寻的侧影。
“嗯。”
他低低应了一声,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意为之的疏离。他转身,开始仔细检查另一侧的墙壁,动作沉稳,如同在陆府处理寻常事务。
只是无人看见,他低垂的眼帘下,那片刚刚因“真心”而掀起惊涛的幽深瞳眸,此刻已迅速冻结、沉淀,被更深的、晦暗难明的决心所覆盖。
袖中的玉璋贴着皮肤,冰凉刺骨。他缓缓抚平袖口的褶皱,动作一丝不苟,像是在整理一副精致无暇的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