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渊阁的窗棂刚被晨露擦过,七张梨花木案沿墙摆成半圆,案上的青花瓷盏里飘着新沏的雨前龙井,雾气在晨光里缠成淡淡的纱。永熙元年的第一次内阁议事定在辰时,张廷玉来得最早,他将那枚铜胎鎏金的 “内阁” 印信摆在案中央,印钮上的七根竹节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 这是苏凝特意让人打造的,取 “七贤并立,众志成城” 之意。
“张大人来得早。” 李默言走进来时,手里捧着个半旧的蓝布包,里面是他连夜抄录的漕运账目,墨迹还带着潮意。这位中立派阁臣的朝服袖口沾着点墨痕,像是刚从书案前起身,与张廷玉笔挺的官袍比起来,多了几分市井的踏实。
张廷玉颔首示意,目光落在那包账目上:“李大人连夜核账了?”
“漕运关乎江南百万百姓的口粮,不敢怠慢。” 李默言将账目摊开,上面用红笔圈着几处异常,“苏州织造的漕船,去年报了三十艘‘遇风沉没’,可造船的木料钱却比往年多支了三成,这里面怕是有猫腻。”
正说着,周延的甲胄声从回廊传来。这位独臂将军大步流星地走进来,左臂的空袖管在身后甩得笔直,将腰间的佩刀往案上一放,发出 “哐当” 一声:“昨夜北境传来急报,说鞑靼的马队在边境晃悠,怕是想趁着秋收抢粮。” 他拿起茶盏一饮而尽,茶沫沾在胡须上也不在意,“我看得分兵驻守,至少添五千人!”
“五千人?” 刚进门的张启闻言皱起眉,这位掌财权的阁臣手里正捏着户部的账册,“上个月刚给北境拨了粮草,再添兵就得加饷银,国库怕是……”
“国库国库,就知道国库!” 周延猛地拍案,案上的茶杯跳了跳,“等鞑靼抢了粮,杀了人,你那国库能挡得住刀枪?”
两人的争执声引来了其余阁臣。林文昭抱着江南的民情簿匆匆进来,听见 “加兵” 二字,连忙插话:“江南刚遭了水灾,百姓还等着朝廷发赈灾粮,若北境再加兵,怕是顾不上南边了。” 他翻开簿子,指着上面的记录,“苏州府已有三成农户断粮,再拖下去……”
“那你说怎么办?” 周延瞪着他,独臂按在刀柄上,“让北境的兵饿着肚子打仗?”
“周将军息怒,林编修也别急。” 王砚放下手里的科举章程,这位掌科举的阁臣声音温和,“或许有两全的法子。我在江南学政任上时,见过农户用桑皮纸做的甲胄,轻便还便宜,若北境用这个,能省不少军费。”
“桑皮纸做甲胄?那不是给鞑靼当靶子打?” 周延嗤笑一声,显然不信。
刘芳忽然开口,这位掌言路的女御史一直沉默地翻看着边境奏报,此刻抬起头:“周将军有所不知,四川的土司早就用桑皮纸加桐油做甲胄,能防箭矢,成本只有铁甲的十分之一。我这里有四川巡抚的奏折,上面画着图样。” 她将奏报推到案中央,上面的手绘甲胄图样线条简单,却标注着 “浸油七次,日晒三日” 的工艺,显然是经过验证的。
周延的眉头皱得更紧,却没再反驳。张廷玉趁机开口:“桑皮纸甲胄可先做一批试用,若可行,既能减军费,又能让江南的桑农多些生计,算是两全。至于增兵,不必五千,添两千精兵即可,让鞑靼知道朝廷有防备,未必真要动刀枪。”
“张大人说得是。” 李默言忽然指着漕运账册,“刚才说的苏州织造漕船,若能查出贪腐,追回的银子足够添两千兵的饷银。我昨夜核账,发现那三十艘‘沉没’的漕船,船主都是织造太监的远亲。”
众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那本账册上。张启立刻拿起算盘:“若能追回三成,就够北境三个月的军饷;追回五成,连桑皮纸甲胄的钱都有了!”
林文昭眼睛一亮:“那江南的赈灾粮……”
“可用漕运省下的粮米调拨。” 张廷玉的手指在案上轻轻敲击,“去年漕运损耗率是百分之十,若能降到百分之五,省出的粮米足够苏州府赈灾。” 他看向李默言,“此事就劳烦李大人牵头,联合刘御史的言路衙门,彻查苏州织造。”
李默言起身领命时,周延忽然开口:“我让北境的副将配合查漕运,他跟苏州织造的太监有旧怨,定能拿出实据。”
“那桑皮纸甲胄,” 林文昭补充道,“我让人去四川请工匠,教江南农户制作,既能赈灾,又能支援北境,一举两得。”
七人你一言我一语,原本剑拔弩张的争执渐渐变成条理清晰的方案。晨光透过窗棂,在案上的文书上投下移动的光斑,将七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地面上交织成一片,像幅正在完成的拼图。
“如此,” 张廷玉拿起案中央的 “内阁” 印信,“便按此议拟折,呈陛下御览。” 他的目光扫过七人,忽然想起苏凝昨日的嘱咐:“内阁议事,要吵得起来,更要合得拢来。吵是为了把理说透,合是为了把事办成。”
李默言在拟好的奏折末尾添上 “查核无异” 四字,笔尖的墨汁饱满,落下时透着不容置疑的郑重。周延看着那行字,忽然伸手抹了把脸,对张启道:“刚才话说重了,张大人莫怪。”
张启愣了愣,随即笑道:“周将军也是为了北境安危,我明白。”
阁外的阳光已升至中天,照在文渊阁的匾额上,“文渊” 二字的金边闪闪发亮。七人走出阁门时,脚步都比来时轻快了些。林文昭抱着民情簿,正和王砚讨论桑皮纸甲胄的推广;周延拍着李默言的肩膀,不知在说些什么,引得素来严肃的李御史也笑了;张廷玉和张启并肩走着,叔侄二人低声交谈,背影竟有种难得的融洽。
苏凝站在御花园的假山上,将这一切看得真切。兰递给她一块帕子:“娘娘,您看他们……”
“吵得好,合得更好。” 苏凝望着文渊阁的方向,嘴角的笑意温柔,“就像揉面团,得使劲揉,才能起筋道。这内阁,总算有了点样子。” 她转身时,看见赵晏正站在不远处的海棠树下,手里拿着那本被苏凝批注过的《贞观政要》,眼里的光比阳光还亮。
“都看见了?” 苏凝走过去。
赵晏点头,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他们把北境和江南的事都解决了,还用桑皮纸做甲胄,又省钱又管用!”
“这就是内阁的用处。” 苏凝拂去他肩头的花瓣,“一个人的想法有限,七个人凑在一起,总能想出更周全的法子。但你要记住,他们议的是事,你掌的是心 —— 民心向背,才是最终的准星。”
赵晏接过那份呈上来的奏折,见上面七人的署名依次排开,笔迹或沉稳或张扬,却都透着 “共担” 的意味。他提笔写下 “准奏”,墨色透过纸背,像在为这场首阁议事,盖下一个圆满的印。
文渊阁的窗棂在午后的风里轻轻晃动,案上的青花瓷盏还留着余温。那枚 “内阁” 印信静静躺在中央,七根竹节的印钮在光影里交错,像七双手紧紧握在一起。
首阁议事不是终点,是永熙朝内阁辅政的第一颗脚印。这脚印或许还带着青涩,却踏得踏实,朝着民心所向的方向,一步一步往前挪。而苏凝知道,她要做的,就是看着这脚印越来越稳,直到能托住整个江山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