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的晨露还凝在窗台上的兰草叶尖,苏凝已坐在妆台前。铜镜里映出的鬓角又添了几缕霜白,是昨夜为了今日的仪程,在灯下核阅《国朝会典》熬出来的。兰捧着太后朝服走进来,石青色的翟衣上绣着十二对鸾鸟,每只鸟的尾羽都用金线勾勒,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 —— 这是内务府按苏凝的吩咐赶制的,比皇后朝服多了三重玉珩,却少了几分张扬,多了几分沉淀。
“娘娘,该更衣了。” 兰的声音放得很轻,右手替她解开发间的素银簪时,指尖触到那道浅浅的疤痕,是当年为护先帝挡箭时留下的,藏在发丝里,像段不肯言说的往事。
苏凝望着镜中那袭朝服,忽然想起刚入宫时穿的粉色宫装。那时的料子是寻常的杭绸,领口绣着小小的桃花,是母亲亲手绣的,说 “女孩子家,穿得素净些好”。如今这翟衣上的鸾鸟栩栩如生,却不如当年的桃花让人安心。
“这玉珩…… 太重了。” 她轻声说,指尖划过腰间的白玉带,上面的 “慈安” 二字是新刻的,边角还带着未磨平的锋。
兰连忙取来软垫垫在她肩头:“奴婢让人把玉珩的流苏剪短了些,比规制轻了半两。” 她顿了顿,声音软下来,“七殿下昨夜让人送来句话,说‘娘舒服最重要,规矩能改’。”
苏凝的嘴角忍不住弯起,镜中的眉眼瞬间柔和了许多。她想起赵晏小时候,总爱把她头上的珠钗拔下来,说 “娘戴这个不好看,像唱戏的”,那时的笑声还在坤宁宫的梁上绕,转眼那个顽童已要称她为 “太后”。
更衣用了整整一个时辰。十二对玉珩垂在肩头,每走一步都发出细碎的碰撞声,像时光在耳边轻语。苏凝站在殿门口,望着通往太和殿的长街,那里的石板路被昨夜的雨水洗得发亮,倒映着宫墙的影子,像条沉默的河。
“娘娘,七殿下在太和殿等您了。” 李德全的声音从廊下传来,他特意换了身簇新的蟒袍,却掩不住眼底的红 —— 他看着苏凝从才人走到皇后,如今又要踏上太后的台阶,这一路的风雨,比谁都清楚。
苏凝点头,抬手理了理袖口的褶皱。那里绣着株小小的兰草,是她昨夜亲手补的,针脚歪歪扭扭,却藏着个母亲的私心 —— 想让这身庄严的朝服,留些烟火气。
太和殿的广场上,百官已按品级列队。见苏凝走来,齐齐躬身行礼,动作整齐得像风吹麦浪。她的脚步很稳,石青色的翟衣在红墙的映衬下,像株历经风霜的竹,挺拔中藏着柔韧。走到丹陛前时,赵晏已从龙椅上走下来,玄色龙袍的下摆扫过台阶,与她的翟衣轻轻相触,像场跨越身份的拥抱。
“娘。” 赵晏的声音带着少年的清亮,却透着郑重,他没有称 “母后”,依旧用了那个最亲的称呼。
苏凝望着他发间的珠串,那里的白玉在阳光下泛着暖光,忽然想起他第一次学走路,也是这样摇摇晃晃扑进她怀里,嘴里喊着 “娘抱”。时光真是奇怪,既快得让人措手不及,又慢得能把每个瞬间都刻进心里。
“该上去了。” 她抬手,替他拂去肩头的落尘,指尖不经意触到他颈间的锦囊,里面的兰草香混着龙涎香,竟有种奇异的和谐。
太和殿内的香案上,早已摆好了尊封太后的金册。那方赤金打造的册页上,“皇太后” 三个篆字用宝石镶嵌,在烛火里流转着庄严的光。赵晏亲手捧起金册,单膝跪在苏凝面前,十五岁的少年跪在地上,龙袍的褶皱里还藏着青涩,眼神却比殿上的铜鹤还坚定。
“儿臣赵晏,恭请母后为皇太后。” 他的声音在殿内回荡,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儿臣年幼,治国尚有不逮,恳请母后垂帘听政,辅佐儿臣,共守这万里江山。”
金册被高高举起,赤金的光芒映在苏凝的白发上,像落了层碎阳。百官的朝拜声如潮水般涌来:“恭请皇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苏凝接过金册的瞬间,指尖被烫得微微一颤。这方沉甸甸的册页,载着的不仅是尊荣,更是责任 —— 是要站在少年身后,替他挡住明枪暗箭;是要在朝堂的迷雾里,为他点亮一盏灯;是要把先帝未竟的嘱托,一点点变成现实。
“哀家…… 谢陛下。” 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每个角落。这是她第一次自称 “哀家”,字眼生涩,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担当。
赵晏起身时,特意扶了她一把。母子二人并肩站在丹陛上,龙袍与翟衣交相辉映,像幅刚完成的画,画里有传承,有守护,有两代人对江山的承诺。
礼官唱赞 “太后升座” 时,苏凝的目光扫过殿内的百官。她看见张廷玉鬓角的白发比昨日又添了几缕,看见周延空荡荡的左袖在风中微晃,看见兰统领站在武将队列里,右手始终按着腰间的剑 —— 这些人,曾陪着先帝南征北战,如今又来辅佐新帝,像群不知疲倦的老马,拉着王朝的车,一步步往前挪。
她在东侧的太后宝座上坐下,面前的黄纱帘缓缓落下,将她的身影笼在半透明的光晕里。透过纱帘,她看见赵晏转身走向龙椅,十五岁的背影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单薄,却透着股不肯弯折的韧。
“众卿平身。” 少年帝王的声音响起,带着属于永熙朝的第一缕晨光。
苏凝的指尖轻轻摩挲着金册上的宝石,那里的凉意透过纱帘,让她想起很多年前,先帝也是这样在龙椅上坐着,对她说 “这江山看着大,守起来却不难,只要心里装着百姓”。那时的风从殿外吹来,带着御花园的花香,和此刻一样,让人心里踏实。
朝会讨论的是漕运改革的章程。赵晏的声音透过纱帘传来,时而询问张廷玉的意见,时而听取周延的建议,条理清晰得不像个少年。苏凝没有插话,只是静静地听着,像株沉默的树,在阴影里为幼苗遮风挡雨。
散朝时,赵晏特意绕到东侧宝座前,隔着纱帘问:“娘,儿臣说得还行吗?”
苏凝笑了,纱帘的影子在她脸上轻轻晃动:“比你父皇第一次强多了,他当年把‘漕运’念成了‘糟运’,被老臣们笑了半年。”
赵晏的笑声在殿内响起,珠串碰撞的轻响里,带着释然的轻松。他知道,这道纱帘不是隔阂,是母亲的臂弯,无论他走多远,遇到多大的风浪,回头总能看见这熟悉的身影。
回宫的路上,苏凝坐在轿里,掀起轿帘一角,看见百姓们还在宫门外徘徊,手里举着写有 “永熙” 二字的木牌。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指着她的轿子对孩子说:“那是太后娘娘,是陛下的娘,以后咱们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孩子似懂非懂地点头,伸手去够天上的云,像在触摸一个遥远的希望。
苏凝放下轿帘,指尖划过金册上的 “太后” 二字。她知道,这个称谓不是终点,是新的起点。从今日起,她不再只是赵晏的母亲,是大靖的太后,是永熙朝的定海神针,要用自己的余生,护着少年帝王长成参天大树,护着这万里江山,迎来真正的 “永熙”。
轿外的风卷起她的翟衣下摆,十二对玉珩发出清脆的声响,像首写给岁月的歌,歌词里有母亲的牵挂,有太后的担当,还有无数个正在发芽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