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地的行装在坤宁宫的回廊下堆成小山。樟木箱里叠着浆洗得笔挺的锦袍,最底层压着防潮的油纸,油纸下藏着太医院特制的避瘴药;竹编筐里码着《蜀地农桑志》《河工要术》,书页边缘用红绳捆着,是苏凝连夜标出的重点;连随行的茶具都选了粗陶的,张嬷嬷说 “蜀地山路颠簸,细瓷不经碰”。
七皇子站在廊下,看着宫女们将最后一件行李搬上马车,指尖在袖中攥得发白。他刚从御书房谢恩回来,皇上握着他的手说 “蜀地是朕的南大门,你要替朕守好”,语气里的期许像块烙铁,烫得他心口发紧。可转身时,他看见李德全在御书房外偷偷给五皇子使眼色,那眼神里的 “看好戏”,比皇陵的寒风还冷。
“七儿。” 苏凝的声音从暖阁传来,带着刚沏好的龙井香。七皇子走进时,见她正将个青布包塞进他的行囊,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贴身衣物,领口都缝了双层布,“蜀地潮湿,穿这个暖和。”
他没接,目光落在她手背上 —— 那道被碎瓷划破的伤口结了痂,像条丑陋的红虫,爬在原本光洁的皮肤上。“您不必如此。” 七皇子的声音硬邦邦的,“我去蜀地是奉旨行事,不是流放,用不着您费这么多心思。”
苏凝的手僵在半空,青布包的系带散开,露出里面绣着的小老虎,针脚歪歪扭扭,是她这几日熬夜补的。“这是你小时候最喜欢的纹样。” 她把布包往他怀里塞,“路上冷,夜里睡觉……”
“我说了不用!” 七皇子猛地后退,布包掉在地上,小老虎的头被摔得变了形。他看着母亲瞬间煞白的脸,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却还是硬着心肠别过头,“明日启程,我自己会收拾。”
转身要走时,手腕却被苏凝攥住。她的指尖冰凉,力道却大得惊人,仿佛一松手,他就会像断线的风筝,再也抓不住。“七儿,听娘说最后几句。” 苏凝的声音发颤,眼里的红血丝像蛛网,“到了蜀地,记住三件事:第一,别碰兵权,哪怕当地土司送礼示好,也只收茶叶丝绸,兵器一概退回;第二,账册要亲自过目,特别是盐铁税,江南盐运的贪墨案你见过,蜀地未必干净;第三,每月给皇上和五弟各写一封家书,说些农桑琐事就好,别谈朝政,更别提火器营。”
她的话像串珠子,一颗一颗砸在七皇子心上。他忽然想起皇陵的雪夜,五哥送来的桂花糕;想起母亲在奏折上批注的 “蜀地民俗”;想起皇上赏的那柄刻着 “平安” 的玉如意。原来他们都在为他铺路,只是这路铺得太曲折,太沉重,让他一时看不清,也接不住。
“您说完了?” 七皇子甩开她的手,袖口扫过案上的茶盏,茶水泼在《蜀地舆图》上,岷江的河道被晕成片模糊的蓝,像他此刻混沌的心绪。
苏凝没管泼洒的茶,从袖中摸出枚小小的玉印,递到他面前。印纽是只蜷缩的兔子,是七皇子满月时,皇上赏的护身符,后来被他摔碎了,苏凝这几日找人重新雕补好,裂痕处用金箔补了,像道永远不会消失的疤。“这是你的本命印,贴身戴着。” 她的指尖划过那道金痕,“就当…… 娘在你身边。”
七皇子的目光落在玉印上,喉咙忽然发紧。他想起小时候,这枚印总挂在他脖子上,睡觉时硌得慌,却不肯摘;想起摔碎它那天,是因为母亲不让他去火器营看新炮,他气呼呼地把印往地上砸,母亲捡起来时,眼泪掉在碎玉上,像此刻她眼里的光。
“娘……” 七皇子的声音软了些,刚要伸手去接,却见苏凝突然跪了下去。她的膝盖撞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惊得窗外的麻雀扑棱棱飞起。
“七儿,娘求你了。” 苏凝仰头看他,鬓边的玉簪歪了,碎发垂在脸上,狼狈得像换了个人,“到了蜀地,安安分分做事,别争,别抢,别念着回京。娘不求你建功立业,只求你…… 活到老,让娘能看着你娶妻生子,看着你的孩子像你小时候那样,爬在海棠树上摘果子。”
她的话像把钝刀,慢慢割着七皇子的心。他这才明白,母亲的 “狠心” 不是不爱,是爱得太深,深到愿意放下所有尊严,只求换他一世平安。那些被他曲解的 “算计”,被他怨恨的 “推开”,全都是裹在冰壳里的滚烫真心。
七皇子猛地跪下,抱住母亲的肩。苏凝的背比他想象中瘦,隔着衣料能摸到突出的肩胛骨,像根被压弯的竹。“娘,我错了。” 七皇子的眼泪掉在她的发间,“我不该说那些混账话,不该摔平安符,不该…… 怨你。”
苏凝的身子僵了僵,随即像泄了气的皮球,软软靠在他怀里,眼泪打湿了他的衣襟。“我的儿,娘知道你委屈。” 她的手抚过他的头发,像小时候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去蜀地是苦,可留在京城,是刀山火海。娘宁愿你现在怨我,也不想将来…… 白发人送黑发人。”
暖阁里的铜壶滴漏 “滴答” 作响,像在数着这难得的温情。七皇子抱着母亲,闻着她发间熟悉的檀香,忽然觉得那些所谓的权势、野心,都不如此刻的拥抱实在。他终于懂了母亲的苦心,也终于懂了这深宫的无奈 —— 有些路,必须一个人走;有些痛,必须忍着;有些爱,必须藏着。
夜深时,七皇子回了府。贴身太监递来个包袱,说是皇后娘娘让人送来的。打开一看,里面是件半旧的棉袄,领口磨得发亮,是七皇子去年冬天穿的。棉袄里夹着张纸条,是苏凝的字迹:“蜀地夜寒,这件棉袄里子加了驼毛,比新的暖和。”
七皇子把脸埋进棉袄里,闻到淡淡的皂角香,是坤宁宫特有的味道。他想起母亲灯下缝补的样子,想起她手背上的伤疤,想起她跪下时眼里的绝望,眼泪又忍不住掉下来。
第二日天未亮,七皇子的车队就出了永定门。他没让苏凝来送,只托张嬷嬷带了句话:“娘保重,儿子会写信。” 马车驶过护城河时,他掀开窗帘,看见坤宁宫的方向,有盏宫灯还亮着,像颗不肯熄灭的星,在晨雾里微微颤动。
车座下的木箱里,那枚补了金箔的兔子印正贴着他的腿,暖得像母亲的手心。七皇子轻轻摩挲着印上的裂痕,忽然明白,这道疤不是缺陷,是母亲用爱补起来的牵挂,会陪着他走过蜀地的山路,走过往后的漫长岁月,提醒他:无论走多远,总有人在身后,用最笨拙、也最深沉的方式,盼着他平安。
而坤宁宫的苏凝,站在廊下望着车队消失的方向,直到再也看不见,才慢慢转过身。张嬷嬷递来帕子,她却摇了摇头,手心里还留着七儿头发的触感。这场离别,痛彻心扉,却也终于让母子俩解开了心结。
她知道,蜀地的路不好走,七儿的历练才刚刚开始,可只要他能懂这份苦心,能平平安安的,再痛再难,她都能忍。就像这宫墙里的玉兰花,落了又开,开了又落,哪怕知道花期短暂,也总要拼尽全力,绽放出最盛的样子 —— 不为争艳,只为证明,在这冰冷的深宫里,还有爱与牵挂,能穿透所有算计,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