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的檀香与墨香缠在一起,在雕花的梁下浮成一团沉郁的雾。皇上正临窗看着新送来的《蜀地舆图》,指尖在岷江的河道上轻轻划着,那里的水纹被画师描得极细,像无数条缠绕的丝线,勒得人喘不过气。
“皇上,皇后娘娘求见。” 李德全的声音刚落,苏凝已捧着紫檀木匣走进来。她穿着一身石青色常服,领口的盘扣系得一丝不苟,连鬓边的碎发都用玉簪别得整整齐齐,少了往日的温婉,多了几分刻意的肃穆,像要赴一场早已定下的约。
“皇后怎么来了?” 皇上转过身,目光落在她手里的木匣上。那匣子是先帝赏的,边角镶着和田玉,从前总用来放先皇后的遗物,此刻却沉甸甸的,显然装着比旧物更重的东西。
苏凝屈膝行礼,动作比往日慢了些,膝盖触到金砖时,发出轻微的闷响。“臣妾给皇上请安。” 她没抬头,声音平稳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听闻皇上近日在看蜀地舆图,臣妾也备了些东西,想呈给皇上。”
皇上指了指案前的锦凳:“坐吧。李德全,给皇后倒杯热茶。” 茶盏是汝窑的,胎薄得能透光,苏凝却没碰,只是将木匣放在案上,缓缓打开 —— 里面没有珍宝,没有旧物,只有一封奏折,黄绸封皮上绣着小小的 “坤宁宫” 印,墨迹是新干的,带着松烟的清苦。
“这是……” 皇上的指尖刚触到奏折,就顿住了。封皮上的字迹是苏凝的,笔锋比寻常圆润些,却在 “奏折” 二字的收笔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决绝,像她此刻低垂的眼睫,看着温顺,却挡着不肯外露的心思。
“是臣妾替七儿求的恩典。” 苏凝终于抬头,目光与皇上相撞,没有躲闪,只有一种近乎坦诚的平静,“七儿在皇陵反省三月,性子沉稳了许多,却终究年轻气盛,留在京城恐再生事端。臣妾想着,不如让他去蜀地封地历练,远离纷争,也能为皇上分忧。”
皇上拿起奏折,展开的瞬间,墨香扑面而来。苏凝的字迹向来娟秀,此刻却写得格外用力,每个字都像钉在纸上:“臣妇苏凝,恳请皇上恩准七皇子奕?赴蜀地封地,掌民政,兴农桑,历练己身,以报皇恩。” 下面还附着长长的注,列着七儿去蜀地后可办的实事:疏通都江堰、修订地方税法、设立官学,条条都绕开了 “兵权” 二字,把 “避嫌” 写得明明白白。
“掌民政?” 皇上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玩味,指尖在 “兵权” 二字的空位上敲了敲,“七儿在火器营待了五年,你让他去管农桑税法,他肯吗?”
“他不肯也得肯。” 苏凝的声音低了些,却更坚定,“火器营的事,是他的执念,也是他的劫。去年兵部侍郎之事,皇上虽未深责,臣妾却日夜难安。七儿性子烈,不懂藏锋,留在京城,迟早会被人当枪使,与其将来闯下大祸,不如现在就让他去蜀地,磨磨性子。”
她说到 “枪使” 二字时,皇上的眉峰微微动了动。他想起七儿刚回火器营时,李统领送来的那份《新炮扩编计划》,字里行间都是 “七皇子亲定”,把功劳往七儿身上堆,却绝口不提军饷需从户部支取 —— 那些人哪是捧七儿,分明是想借他的名头,把火器营变成自己的势力。
“你倒是替他想得周全。” 皇上翻过奏折,后面附着随行官员的名单,为首的是致仕多年的老御史,以刚正不阿闻名,却与坤宁宫、兵部都无牵扯;还有几个是江南来的地方官,最擅长治水,履历干净得像张白纸。
“做母亲的,总盼着儿子好。” 苏凝的声音轻了些,带着不易察觉的涩,“蜀地富庶,远离中枢,七儿去了那里,不用再琢磨谁的脸色,不用再防着谁的算计,踏踏实实做些实事,哪怕将来成不了栋梁,做个安稳的亲王,也是好的。”
皇上忽然笑了,笑声在空旷的御书房里荡开,惊得梁上的燕巢动了动。“安稳的亲王?” 他放下奏折,目光落在苏凝鬓边的白发上,那是七儿去皇陵后新添的,像落了层霜,“你当这宫里,真有‘安稳’二字?当年先皇后也想让嫡子做个安稳的亲王,结果呢?”
这话像根针,精准地刺中了苏凝的痛处。先皇后的嫡子去了蜀地,五年后却因 “私通边将” 的罪名被赐死,虽然后来查明是诬陷,人却活不过来了。那桩案子是皇上心里的刺,也是苏凝不敢说出口的担忧 —— 远离京城,未必就能平安,可留在京城,却注定要被卷入漩涡。
“臣妾知道,世事难料。” 苏凝的指尖攥得发白,指甲掐进掌心,却没露半分痛色,“可留在京城,是明着的刀山火海;去蜀地,至少有几分转圜的余地。七儿是臣妾的心头肉,臣妾不敢求他大富大贵,只求他能…… 活得长久些。”
最后几个字,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像绷到极致的弦,终于泄了丝。皇上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忽然想起七儿出生那天,苏凝抱着襁褓,眼里的光比御花园的牡丹还亮,说 “这孩子将来要做英雄”。如今英雄没做成,母亲却只求他 “活得长久”,这宫里的磨折,终究是把所有人的棱角都磨平了。
“你就不怕朝臣说闲话?” 皇上拿起朱笔,笔尖悬在奏折上,迟迟未落,“说你主动让儿子离京,是怕权势太盛,引朕猜忌。”
“臣妾不怕。” 苏凝抬起头,目光清亮得像雨后的天空,“是非功过,自有公论。臣妾做这一切,是为七儿,也是为皇上分忧。皇上日理万机,不该再为皇子间的纷争劳心;朝堂上下,也不该总盯着火器营的动静。七儿去了蜀地,这些纷争自然就淡了,对皇上,对朝廷,都是好事。”
她把 “为皇上分忧” 摆在明面上,既表了忠心,又给了皇上台阶。皇上心里清楚,苏凝的 “主动放权”,比任何表忠心的话都管用。七儿留在京城,坤宁宫的势力就像块巨石,压在朝堂的天平上;七儿去了蜀地,这石头挪开了,天平才能重新平衡。
“你倒是…… 识大体。” 皇上的朱笔终于落下,“准” 字写得龙飞凤舞,墨色深黑,像给这场拉锯画上了句号。他把奏折推回给苏凝,语气里带了几分难得的温和,“蜀王的封号,朕会让人准备好。随行的官员,就按你拟的名单来,朕再加派一个人 —— 都察院的御史,专查蜀地吏治,既帮七儿,也…… 盯着他。”
这话里的敲打,苏凝听得懂 —— 信任是有底线的,就算去了蜀地,也逃不过皇上的眼睛。她连忙起身谢恩:“谢皇上恩典。皇上考虑周全,臣妾代七儿谢过皇上。”
“起来吧。” 皇上看着她略显佝偻的背影,忽然道,“七儿回来后,你让他来见朕。朕有话…… 要跟他说。” 苏凝应了声 “是”,捧着奏折退出去时,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些,却在跨出御书房门槛的瞬间,踉跄了一下,像卸下了千斤重担。
李德全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宫道尽头,才低声道:“皇上,皇后这步棋,走得真够绝的。” 皇上没说话,只是看着奏折上苏凝的字迹,忽然在 “历练己身” 四个字上圈了个红圈,力道之重,几乎要戳破纸页。
“绝?” 他冷笑一声,将朱笔扔在砚台里,墨汁溅出,染黑了半张宣纸,“在这宫里,不绝一点,怎么活得下去?” 他拿起蜀地舆图,目光落在岷江的入海口,那里的水最终要汇入大海,像所有的纷争,无论藏得多深,终究要露出痕迹。
苏凝捧着奏折走在宫道上,春风吹起她的衣袂,带着玉兰花的香,却吹不散她心头的沉郁。她知道,这封奏折批了 “准”,不是结束,是开始 —— 七儿的怨,朝臣的议,将来的变数,都在等着她。可她不后悔,就像母亲当年告诉她的:“做母亲的,选的路或许不被理解,却一定是当下最好的路。”
回到坤宁宫时,张嬷嬷正站在廊下张望,看见她手里的奏折,连忙迎上来:“皇上…… 准了?” 苏凝点了点头,把奏折放在案上,红圈里的 “准” 字像团火,烧得她眼睛发酸。
“娘娘,您终于能松口气了。” 张嬷嬷给她倒了杯热茶,“七皇子去了蜀地,远离纷争,您也能安稳些。” 苏凝却摇了摇头,望着蜀地方向的天空,那里的云沉沉的,像压着她没说出口的担忧 —— 去蜀地的路,长着呢,七儿的坎,她的坎,都还在后头。
可至少此刻,她亲手推开了那扇通往刀山火海的门,把儿子往稍安全的路上引了引。这就够了,做母亲的,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