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寿宫的暖阁总比别处更幽暗些,即便是正午时分,窗纸也只掀开一角,让稀薄的日光斜斜照进来,在金砖地上投下窄窄的一道亮痕。柳若微踩着那道亮痕往里走时,听见太后手里的紫檀佛珠正发出细碎的碰撞声,像春蚕在啃食桑叶,带着种让人心慌的韵律。
“来了?坐吧。” 太后没抬头,目光仍黏在膝头的佛经上,书页被手指捻得发卷,“景仁宫的正殿住得还习惯?听说你把那里的紫檀木梳妆台换了,换成了梨花木的?”
柳若微在锦凳上坐下,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回姑祖母,那紫檀木的太沉,梨花木的轻便些,也…… 也更像家里的样子。” 她知道太后这话不是问起居,是在敲打她 —— 刚晋封贤妃就换掉皇帝御赐的物件,传出去难免落个 “恃宠而骄” 的名声。
太后终于抬了抬眼皮,目光像淬了冰的银针,从她鬓边的素银簪扫到腕间的翡翠镯,最后落在她捏着帕子的手上:“像家里的样子?你以为这还是苏州府的柳家?在这里,你是贤妃,是皇上的妃嫔,不是那个临窗绣花的闺阁小姐。” 她将佛珠往案上一拍,珠子相撞的脆响惊得梁上的燕雀扑棱棱飞起来,“哀家听说,你昨日去凤仪宫,连‘臣妾’的自称都敢说错?”
柳若微慌忙起身跪下,膝盖磕在冰凉的金砖上:“姑祖母息怒,是臣妾一时失言……”
“失言?” 太后冷笑,声音里裹着冰碴,“在皇后面前失言,就是失了哀家的脸面!你当苏凝是吃素的?你那点小心思,她一眼就能看穿!换梳妆台,戴素银簪,在宫宴上处处让着她 —— 你以为这是低调?这是蠢!”
青黛在一旁捧着茶盏,吓得大气不敢出,滚烫的茶水晃出来溅在手上,也只敢悄悄缩了缩指尖。柳若微伏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擂鼓一样撞着胸腔 —— 她知道,太后的怒气不是冲她的 “失言” 来的,是怕她在苏凝的步步退让里,真的磨掉了锋芒。
“姑祖母教训的是,臣妾知错。”
“知错?你知道错在哪儿吗?” 太后的声音缓了些,却更让人发寒,“你错在把这宫里的争斗,当成了江南的评弹,以为软绵绵就能混过去。苏凝是什么人?她父亲是镇国公,手握三分之一的兵权;她哥哥是吏部尚书,满朝文武一半是他的门生。你呢?你父亲不过是个五品通判,在京城连个像样的宅第都买不起 —— 你凭什么跟她斗?”
柳若微的后背沁出冷汗,浸湿了石青宫装的里衬。这些话像针一样扎进心里,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何尝不知道自己与苏凝的差距?可太后当初把她送进宫时,不是说 “哀家给你撑腰” 吗?如今却又说这样的话,是失望,还是另一种敲打?
“姑祖母,臣妾从未想过要与皇后娘娘斗……”
“想不想,由不得你!” 太后猛地打断她,案上的佛经被风吹得哗哗作响,“你是哀家的棋子,你站得越高,哀家手里的筹码就越多。但你要记住,棋子永远是棋子,别妄想当执棋的人!”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苏凝最近在查你父亲当年在江南的案子,你最好让你父亲小心些,别留下什么把柄。”
柳若微猛地抬头,额前的碎发都乱了:“皇后娘娘查我父亲?为什么?”
“为什么?” 太后嗤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像干涸的河床,“因为她动不了你,就只能从你家里下手。这是宫里的规矩,斗不过本人,就诛其亲族。当年先皇后的弟弟,不就是因为一点小事被构陷,最后流放三千里吗?”
柳若微的指尖冰凉,几乎要攥碎手里的帕子。她想起父亲临走时塞给她的那支羊脂玉簪,说 “家里若出事,就拿着这个去找苏州府的张知府”。那时她只当是父亲多虑,如今才明白,父亲早就在替她铺后路 —— 这深宫的风雨,从来都不是孤立的,总会顺着看不见的线,牵扯到千里之外的家人。
“姑祖母,那…… 那现在怎么办?我父亲他……”
“慌什么。” 太后看着她发白的脸,忽然放缓了语气,“哀家已经让人去打点了。你父亲是个谨慎的人,当年在江南虽清苦,却没贪过一文钱,想来苏凝查不出什么。但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今晚就给家里写信,让你父亲把当年的卷宗都烧了,尤其是关于漕运的那几本 —— 当年苏家在江南时,最在意的就是漕运的账本。”
柳若微用力点头,泪水却忍不住掉下来,砸在冰冷的金砖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忽然觉得这 “贤妃” 的位置,像坐在烧红的烙铁上,每一分 “恩宠” 都烫得人皮肉生疼。
“哭什么?” 太后皱眉,“这点风浪就受不住了?当年哀家刚入宫时,比你难十倍!先皇后处处刁难,贵妃们明枪暗箭,若不是哀家心狠,早就死在冷宫里了!” 她从妆匣里取出个小巧的银盒子,推到柳若微面前,“这里面是鹤顶红,你收着。”
柳若微吓得后退半步,撞在身后的锦凳上:“姑祖母!这……”
“不是让你杀人,是让你防身。” 太后的目光像古井,深不见底,“若是有朝一日走投无路,与其被人折磨死,不如给自己个痛快。但哀家告诉你,不到万不得已,别用它 —— 哀家的棋子,还没发挥作用就死了,太可惜。”
银盒子在幽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像一只蛰伏的毒虫。柳若微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刚碰到盒子,就被那冰凉的触感烫得缩回手。她知道,这不是防身的毒药,是太后给她的枷锁 —— 进,是步步惊心的博弈;退,是死路一条。
“姑祖母,臣妾…… 臣妾不想斗了。”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像迷路的孩子,“臣妾想回苏州,想守着家里的海棠树,过安稳日子……”
“安稳日子?” 太后笑得更冷了,“从你踏入这宫门的那一刻起,就没资格谈安稳了!你以为苏凝会放过你?你以为皇上会让你全身而退?你现在是骑虎难下,只能往前冲!” 她忽然抓住柳若微的手腕,枯瘦的手指像铁钳一样用力,“记住哀家的话:对皇帝要柔,对苏凝要韧,对底下的人要狠。柔能得恩宠,韧能保性命,狠能立威权 —— 这三样,少一样都活不长。”
手腕被捏得生疼,柳若微却不敢挣扎,只能任由眼泪糊了满脸。她忽然明白,太后的每一句告诫,都像是在她心上刻字,疼,却也清醒 —— 这宫里从来没有童话,只有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
“好了,起来吧。” 太后松开手,青黛连忙递上药膏,“把这个涂上,别让皇上看见了问起。” 她看着柳若微手腕上的红痕,忽然叹了口气,“哀家知道委屈你了。但你要想,你现在受的苦,都是为了柳家。等将来…… 等将来有一天,哀家能完全压过苏家,就让皇上放你出去,回你的苏州府,守着你的海棠树。”
这话像一根救命稻草,让柳若微抓住了一丝微弱的希望。她知道这承诺或许永远无法兑现,却还是用力点了点头,将那银盒子小心翼翼地揣进袖中 —— 那里藏着的,是毒药,也是太后的信任,更是她在这深宫里,不得不背负的沉重。
离开福寿宫时,夕阳正染红宫墙,将飞檐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只张开的巨手,要将整个紫禁城都攥在掌心。晚晴扶着她的胳膊,小声说:“娘娘,您的脸色好差,是不是太后……”
“没事。” 柳若微打断她,声音有些发哑,“去取笔墨来,我要给家里写信。”
回到景仁宫,她屏退左右,独自坐在灯下,看着信纸发呆。父亲的脸,母亲的笑,苏州府院里的海棠树,一一在眼前闪过,清晰得仿佛伸手就能摸到。可当笔尖落在纸上时,她写下的却只有冰冷的叮嘱:“烧毁漕运卷宗,闭门谢客,勿与官场往来。”
没有问候,没有思念,只有字字句句的警惕。写完最后一个字,她忽然觉得喉咙发紧,趴在案上无声地哭起来,泪水打湿了信纸,晕开了墨迹,像一幅被雨水模糊的江南水墨画。
晚晴端着安神汤进来时,看见她这副模样,吓得连忙跪下:“娘娘,您别吓奴婢……”
柳若微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眼神却清明了许多。她擦干眼泪,将信纸折好,用火漆封上:“把这个交给最可靠的人,连夜送回苏州,告诉父亲,照信上写的做,千万别犹豫。”
“是。” 晚晴接过信,看着柳若微腕上的红痕,心疼得直掉泪,“娘娘,咱们…… 咱们真的要走到这一步吗?”
柳若微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景仁宫的宫灯在风中摇曳,像一颗悬着的心。她知道,从接过那银盒子的一刻起,她就再也回不去了 —— 那个临窗绣花的江南少女,已经死在了福寿宫的暖阁里;活下来的,只有步步为营的贤妃。
“晚晴,” 她忽然说,“把那支翡翠镯取来,我戴上。”
冰凉的玉镯贴着皮肤,像一道无声的誓约。柳若微对着铜镜,看着镜中自己的脸 —— 眉眼间的温婉还在,眼底却多了几分连自己都陌生的坚定。她知道,太后的告诫不是终点,是起点;而她,必须带着这份沉重,一步一步走下去,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
夜深了,景仁宫的灯还亮着。柳若微坐在灯下,手里摩挲着那支羊脂玉簪,簪头的梅花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这是她从家里带来的唯一念想,也是她在这深宫里,最后的一点温暖。
她知道,未来的路会更难走,苏凝的试探,太后的期许,皇帝的权衡,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牢牢困住。但她不能退,也不能怕 —— 为了远在江南的家人,为了那个再也回不去的自己,她必须撑下去,直到看到这场博弈的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