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信宫的晨露总比别处落得迟些。当太和殿的铜钟撞过第三响时,檐下的玉兰花还捧着晶莹的水珠,苏凝正蹲在廊下,看萧承佑用树枝逗弄石阶下的蚂蚁。孩子的虎头鞋踩在青苔上,留下浅浅的脚印,像给这沉寂的宫苑,添了几分明快的生气。
“殿下慢些,当心摔着。”乳母在一旁絮絮叨叨,手里的披风被风吹得鼓起,像只展翅的灰鸟。苏凝却摆了摆手,目光落在孩子专注的侧脸——他的睫毛很长,像极了表姐苏氏,连蹙眉的模样都如出一辙。
“娘娘,御膳房送了新做的芙蓉糕,加了您爱吃的蜜渍青梅。”晚晴端着食盒进来,脚步轻得像猫,生怕惊扰了这份宁静。食盒里的芙蓉糕还冒着热气,梅花形状的糕体上,点缀着几粒嫣红的梅肉,是御膳房新换的厨子特意做的——自从苏凝晋封皇贵妃,御膳房的人便格外上心,连摆盘都比从前精致了许多。
苏凝拈起一块芙蓉糕,却没往嘴里送,只是放在鼻尖轻嗅。青梅的酸混着米糕的甜,让她想起小时候在苏家老宅,表姐总爱偷拿厨房的梅子,裹上糖霜塞给她,说“酸里带甜,才是日子的味道”。那时的长信宫还叫“凝晖堂”,她跟着表姐学女红,窗外的蝉鸣聒噪,却觉得岁月悠长,连时光都走得慢了些。
“娘娘,王尚书派人送了盆兰草来,说是从江南寻的珍品。”小太监青禾捧着个青瓷花盆进来,盆底的泥土蹭在他的官服上,留下块褐色的污渍。兰草的叶片细长,却挺拔如剑,在晨光里泛着油亮的光泽,显然是精心养护过的。
苏凝望着那盆兰草,忽然想起冷宫废墟里挖出来的那株。那株兰草叶片枯黄,根须却死死扒着泥土,在长信宫的角落里,竟也抽出了新芽。她对青禾说:“把这盆送回王大人府里吧,就说我这里有现成的,不敢再劳烦他费心。”
青禾愣了愣,却还是躬身应下。晚晴在一旁看得着急,等青禾走远了,才忍不住道:“娘娘怎么把王大人的心意往外推?他这是想跟您示好,往后在朝堂上也能有个照应。”
“照应?”苏凝笑了笑,将手里的芙蓉糕递给萧承佑,看着孩子吃得满脸碎屑,眼底漾起温柔的涟漪,“这宫里的照应,都是要还的。王大人帮了我,往后他有难处,我能不帮吗?可有些忙,帮了就是祸。”
她想起赵太尉的侄子送来的那箱玉器,昨日已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只让晚晴带了句话:“皇贵妃素喜清净,不敢收这么贵重的礼。”赵显的脸色定不好看,但她不在乎——有些界限,必须一开始就划清,否则只会招来更多的纠缠。
正说着,李德全带着两个小太监来了,手里捧着个紫檀木托盘,上面放着串东珠,颗颗圆润饱满,在日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皇贵妃娘娘,这是陛下赏的,说配您正合适。”李德全笑得眼睛眯成了条缝,语气里的亲近藏都藏不住。
苏凝看着那串东珠,指尖轻轻拂过珠面。珠子的冰凉透过指尖传来,让她想起陛下在御书房说的话:“六宫之事,你尽管放手去做。”这份信任,像一件华美的外衣,穿在身上风光,却也沉甸甸地压着责任。
“替我谢陛下。”她让晚晴接过托盘,语气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只是这东珠太过贵重,我平日里带不惯,还是收起来吧。”
李德全原以为她会欣喜,见她这般淡然,倒有些意外,却也不敢多言,只是笑道:“陛下还说,准您每月去皇家别苑小住,带着皇子殿下一起,宫里的事暂由李婕妤协理。”
这道旨意比东珠更让人心惊。皇家别苑是历代皇后的居所,如今赏给皇贵妃,还准带皇子,这是把她当成了自家人。晚晴的眼睛亮了亮,偷偷拽了拽苏凝的衣袖,示意她赶紧谢恩。
苏凝却只是淡淡躬身:“谢陛下体恤。只是眼下正是赈灾的要紧时候,别苑之事,还是等忙完了再说吧。”
李德全看着她清瘦的侧脸,忽然明白了陛下为何看重她。这女子不仅聪慧,还懂得轻重——放着天大的恩宠不用,反倒记挂着赈灾的琐事,比那些只知争风吃醋的妃嫔,不知强了多少。
“娘娘真是菩萨心肠。”李德全笑着恭维了几句,便带着小太监退了出去。他得赶紧回禀陛下,说皇贵妃不仅没收下东珠,连别苑都暂时不去,这份淡泊,怕是满宫难找第二个。
萧承佑吃完了芙蓉糕,用沾着糖霜的小手抓住苏凝的衣袖,奶声奶气地问:“母妃,我们什么时候能去别苑玩?乳母说那里有小兔子。”
苏凝蹲下身,用帕子擦掉他脸上的碎屑,轻声道:“等把灾民安置好了,母妃就带你去。”她望着孩子期待的眼神,忽然觉得,这长信宫的日子,虽平淡,却也有盼头。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苏凝坐在窗前翻看着赈灾的奏折,晚晴在一旁研墨,墨锭在砚台里研磨的“沙沙”声,与窗外的鸟鸣交织在一起,像一首温柔的曲子。
“娘娘,您看这道奏折,赵太尉说要派他的人去赈灾,说是‘熟悉地形’。”晚晴指着一份奏折,眉头皱得紧紧的,“他那几个手下都是些只会搜刮民脂民膏的,让他们去赈灾,还不是去添乱?”
苏凝接过奏折,目光落在“赵显”二字上。赵太尉这是想借着赈灾安插人手,她怎么可能让他得逞?她提笔在奏折上批注:“赈灾乃重中之重,宜派清廉干练之臣,赵显资历尚浅,恐难胜任。”字迹清隽,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写完批注,她将奏折放在一旁,望着窗外的玉兰树。春风拂过,花瓣簌簌落下,像一场无声的雪。她忽然想起表姐说过的话:“这宫里的静,不是真的静,是暗流都藏在水下,你得学会听水响。”
如今她终于听懂了。长信宫的静,是她用退让换来的喘息,是陛下用恩宠筑起的屏障,更是朝堂各方势力暂时的平衡。这份静,脆弱得像易碎的琉璃,需要她用十二分的小心,才能护得住。
“晚晴,把那株从冷宫挖来的兰草,搬到窗台上。”苏凝忽然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晚晴连忙去搬,兰草的叶片在阳光下泛着新绿,根须紧紧扒着陶盆,像在诉说着绝境里的倔强。苏凝望着它,忽然觉得,自己就像这株兰草,没有名贵的出身,却也能在风雨里扎根,在属于自己的角落里,静静绽放。
萧承佑不知何时睡着了,小手还攥着半块芙蓉糕,嘴角挂着甜甜的笑意。苏凝为他掖好被角,指尖轻轻拂过他的额头,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管这宫墙外面有多少风雨,她都要守住这长信宫的静,守住怀里的孩子,守住这份来之不易的安稳。
暮色渐渐漫过长信宫的琉璃瓦,将玉兰树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个温柔的拥抱。苏凝坐在窗前,看着那株兰草在晚风里轻轻摇曳,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虽平淡,却也很好。至少此刻,没有算计,没有争斗,只有满室的宁静,和心底的一片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