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纸上的 “自请辞让” 四字尚未干透,墨迹在日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像一汪沉静的潭水。苏凝将狼毫笔搁在笔山上,笔锋轻颤,带起的墨珠滴落在砚台里,晕开细小的涟漪 —— 这已经是她写的第三遍辞呈了,前两遍总觉得措辞过于谦卑,反倒显得刻意,直到这一遍,指尖的力道才终于稳了下来。
“娘娘,真要递上去吗?” 晚晴捧着那张薄薄的宣纸,指尖几乎要将纸页捏出褶皱。方才她去御膳房取芙蓉糕,听见小太监们议论,说王尚书在朝堂上被赵太尉堵得说不出话,若不是陛下及时定调,怕是连 “皇贵妃” 的晋封都悬。这时候递上辞呈,岂不是把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亲手推出去?
苏凝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廊下那盆刚抽芽的兰草。这兰草是她亲手从冷宫废墟里挖出来的,当年废后苏氏最喜欢在坤宁宫种兰,说 “兰生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如今兰草在长信宫抽了新芽,像极了那些在绝境里挣扎却不肯凋零的希望。
“晚晴,你还记得五年前的选秀吗?” 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风拂过花瓣,“那时赵氏还只是个贵人,为了争一个侍寝的机会,在御花园的假山后冻了整整一夜,回来就发了高热,差点没挺过来。”
晚晴当然记得,那时她还是个刚入宫的小宫女,亲眼看见赵氏被人抬回寝殿,嘴唇冻得发紫,却死死攥着一块绣着凤凰的帕子,嘴里反复念叨 “我一定要当上皇后”。那时的苏凝,还只是个不起眼的淑妃,抱着刚满月的萧承佑,在长信宫的暖阁里,听着外面的风雪声,只觉得心惊。
“她后来真的当上了皇后,可又怎么样呢?” 苏凝伸手拂去兰草叶上的灰尘,指尖触到嫩芽的柔软,“被废那天,她穿着囚服跪在太和殿前,头发被侍卫扯得像乱草,嘴里喊的还是‘我是皇后’。晚晴,你说这后位,到底是荣耀,还是催命符?”
晚晴被问得哑口无言,只能低下头看着手里的辞呈。纸页上的墨迹渐渐干涸,“自请辞让” 四个字愈发清晰,像刻在心上的烙印。她忽然想起自家娘娘刚协理六宫时,赵太尉的侄女仗着身份,在御膳房寻衅滋事,是苏凝不动声色地查出她克扣军粮的证据,既没伤了和气,又解了困局。这样的心智,若是真要争后位,未必争不过。
“可陛下已经晋封您为皇贵妃了啊!” 晚晴忍不住辩解,“位同副后,这离后位只有一步之遥了!”
“一步之遥,有时比万水千山更难跨。” 苏凝转过身,目光落在萧承佑的摇篮里。孩子刚睡醒,正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啃手指,看见她便咯咯地笑,露出两颗刚冒头的乳牙。她走过去抱起孩子,指尖被他含在嘴里,暖暖的痒意从指尖蔓延到心口。
“我刚入宫时,表姐就对我说,‘在宫里,想活得久,就得学会藏’。” 她轻轻晃着摇篮,声音里带着回忆的温度,“藏起野心,藏起锋芒,藏起那些不合时宜的真情。她就是藏得不够深,才被人抓住了把柄。”
那时的坤宁宫,表姐总爱拉着她绣荷包,针脚细密地绣着并蒂莲。“你看这莲花,根在泥里,花却在水上,干干净净的。” 表姐的指尖划过丝线,“咱们也该这样,心里再苦,面上也要笑着。” 可后来,表姐还是没能守住那份 “干净”,被卷入无休止的争斗里,最终凋零在冷宫的寒风里。
“把辞呈拿来吧。” 苏凝的声音里多了几分坚定,她从晚晴手里接过那张纸,仔细折成四方形,放进贴身的锦囊里。锦囊是母亲留的遗物,青缎面上绣着 “平安” 二字,边角已有些磨损,却被她摩挲得发亮。
“娘娘要亲自去递?” 晚晴惊讶地睁大眼睛。按规矩,后妃的折子需由内侍转呈,哪有亲自去御书房的道理?
“有些话,得亲口对陛下说才妥当。” 苏凝将萧承佑交给乳母,转身去换了身素色宫装。领口的盘扣是她亲手缝的,用的是最普通的青线,不像其他妃嫔那样缀着珍珠宝石。她对着铜镜理了理鬓发,镜中的女子眉眼温顺,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执拗,像极了年轻时的母亲。
御书房外的槐树枝桠在风中轻摇,李德全正踮着脚往里面张望,看见苏凝来了,连忙躬身行礼:“皇贵妃娘娘怎么亲自来了?老奴这就去通传。”
“不必了,我就在这儿等陛下。” 苏凝婉拒了他的好意,在廊下的石凳上坐下。石凳冰凉,她却坐得安稳,目光落在御书房紧闭的门上,那扇门上的铜环被岁月磨得发亮,像无数双窥视的眼睛。
不知等了多久,门终于开了,萧彻带着一身墨香走出来,看见她时愣了一下,随即笑道:“这么冷的天,怎么不在宫里待着?”
苏凝起身行礼,从锦囊里取出辞呈,双手奉上:“臣妾有事启奏陛下。”
萧彻接过辞呈,展开来看,眉头渐渐蹙起。他原以为她会借着晋封的机会,提些赏赐或是分封家人的要求,却没料到会是 “自请辞让”。纸上的字迹清隽,没有丝毫谄媚,只有一句 “愿以淑妃之位,辅佐陛下,抚育皇子”,像一汪清泉,洗去了御书房里的沉闷。
“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他盯着她的眼睛,试图从那双温顺的眸子里找出一丝不甘,却只看到平静,像深不见底的湖面。
“臣妾知道。” 苏凝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后位尊贵,却也沉重。臣妾资质愚钝,恐难担此重任。只求能守着承佑,看着他平安长大,为陛下分忧,便心满意足了。”
萧彻忽然想起二十年前,苏氏也曾这样对他说:“我不要后位,只要你心里有我。” 那时他信了,却没能护住她;如今苏凝也说 “不要”,是真的不争,还是另一种更高明的争?
“你不怕朝臣非议?” 他追问,指尖在辞呈上轻轻敲击,“王尚书为你据理力争,赵太尉对你虎视眈眈,你这一辞,岂不是让支持你的人寒心?”
“朝臣支持的,是能为陛下分忧的人,不是一个空有后位的摆设。” 苏凝抬起头,目光坦然地迎上他的视线,“臣妾若真当了皇后,赵太尉必不会善罢甘休,王尚书也会被卷入纷争,反倒让陛下为难。不如这样,臣妾以皇贵妃之名总领六宫,既不碍着谁,也能安心做事。”
萧彻看着她清澈的眼睛,忽然笑了。这女子看似温顺,心里却比谁都清楚。她不争后位,却以退为进,既保住了自己,又为他解了围,甚至还隐隐点出朝堂的派系之争,比那些只会哭哭啼啼争宠的妃嫔,不知高明多少。
“你倒是会为朕打算。” 他将辞呈折好,放进袖中,“既如此,朕便准了你的请求。皇贵妃的名分不变,六宫之事仍由你总领,若有人不服,可直接禀明朕。”
“谢陛下成全。” 苏凝躬身行礼,裙摆扫过地面,带起细小的尘埃,像一场无声的谢幕。
走出御书房时,夕阳正透过槐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李德全跟在后面,笑着说:“娘娘真是好福气,陛下这是把心都掏给您了。”
苏凝没有回头,只是轻轻抚摸着锦囊里的辞呈,那里的墨迹早已干透,却仿佛还带着指尖的温度。她知道,这场 “自请辞让” 不是结束,而是另一种开始 —— 在这深宫里,想要守住自己和孩子,光靠不争是不够的,还得学会在风雨里,稳稳地站着。
晚风拂过廊下的宫灯,灯影摇晃,像无数双注视的眼睛。苏凝抬头望向长信宫的方向,那里的玉兰树在暮色里静静矗立,像一个沉默的承诺,守着她想要的安稳,也守着那些未曾说出口的牵挂。